拖着铲子,在后院的竹林前挖了个坑。不愿看着他的身体在眼前腐坏,传说沉眠安息的人,才能安心轮回转世。
    我在前院找到那块断裂的岩石准备刻碑,却发现斜躺在花圃里德方形岩石早就凿好,上面写着“夫君李辰檐之墓”。
    我留着泪却笑了,想起初遇时,他硬说我是他的小娘子,想起被他骗去沄州,他拾掇着我嫁入李家。记得那时的他,亦是如这般,硬要我在石碑上也承认是他的妻,紧紧地抓牢一份情感,带着几分偏执,不肯放弃。
    我拂了拂石碑上的灰,不期然在左上角找到一行小字: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都幽。
    他至死,也都记得,也都念着。我仿佛看见了在等着我从长梦中苏醒的日夜里,他一个人踱步道院里,拿着凿子,一点一点刻着,时而想起当初的事,美好如碎金的回忆,他的嘴角会慢慢浮起笑容。
    蓦然间心底泛起一阵刺痛的温暖,辰檐曾经总爱持扇,宠溺地轻巧我的头,笑说:“傻小怪。”
    我拾起放在一旁的凿子,然后再右下方认真地刻下五个大字——愚妻霍小茴。
    辰檐,我离开后,独自去了许多地方。山河秀丽,天高云阔,我过得很好。
    可是我一直不敢回栾州,我想我终是害怕面对你的离开,哪怕你曾说,杀破狼的宿命注定流离,可是我不回,因为你会在家里等着我。
    转眼三岁春秋,往事成烟,而烟云不散。我沿水岸而行,绕过烟柳巷陌,毛球叫了两声,停住脚步,像是问我去哪儿。
    远处,风和与莫惜言的身影已然看不见。我蹲下身,笑着摸摸它的头,将它抱进怀中:“回家。”
    末章. 陌上花(下)
    3
    回到栾州迟茂镇,时已入秋。
    毛球学着我,有模有样地在城阳的模样跪拜许久。那天,竹叶开始凋零,风吹过,翠黄一阵叶雨,响声若廊檐铁马。
    正午刚过的迟茂镇人声鼎沸,杂耍摊子,肉包子小铺,街门店面门庭若市。
    我给毛球换了个小铃铛,它叮叮铛铛跟在我身后,不时驻足观望这盛世的热闹,一双溜圆的眼睛里竟是好奇。
    街口茶店食谱,一家比一家喧哗,小二穿梭在食客间大声吆喝。我路过时,却瞥见食家的门口,一位老叟坐着门前小板凳上,他半眯着眼睛,秋天日头下,一副惬意的模样。
    见我再开他,他悠悠睁开眼,瞅瞅我,又瞅瞅毛球,忽然笑了,“姑娘,听我讲个故事吧?”
    低徊苍劲的声音,满脸深浅的皱纹沟壑,一副可亲的表情。单单写倚门栏而坐,便是群问穷通理,渔歌入逋深的旷达。
    “好。”我招呼一声毛球,在他旁边的席子上坐下。
    老叟眯着眼睛笑了笑:“寻常人听了我这故事开头,通常都说这桥段俗不可耐。”
    我不禁错愕:“老人家请讲。”
    “还是天下初定的时候,有这么一位俊朗少年,去京里的一户官家拜访……”他回头看看我,“也就是少年与官家小姐的故事,姑娘还听么?”
    我笑了笑:“听。”沉吟半刻,又说,“虽是戏文里用惯的桥段,天下事,却总不会尽然相同。”
    那老叟又笑道:“姑娘是明白人。其实这故事,也是听来的,讲故事的人,便是那少年人。”
    我“哦”了一声,毛球也从我怀里抬起头,显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老叟瞅瞅毛球,伸出枯瘦的手来摸它,毛球狠叫了一声,直往我怀里缩。
    “那少年人说,若有一天,看见一位漂亮的姑娘,便将这故事说给她听。”老叟道,“他还说,那漂亮姑娘喜欢穿烟色的衣裙,月白泛着些黄,她的身旁定然跟一只可爱的小狗,走起路来丁玲丁玲,长毛软耳,左右晃动。”
    街头杂耍摊传来一阵如潮的掌声,锣鼓喧天地响着。三四个稚童手捏着糖葫芦,往人群里钻。
    而我,在这烟火凡尘中,蓦然呆住,心底忽然想起辰檐临终前的话:我路过一家铺子,叫做“路过”,一人一凳一牌子,老板是位花甲老叟,姓何。
    “老人家可是姓何?”
    老叟挪了挪凳子,笑道:“路过天南地北,讲述东西俗世。姑娘唤我何叟便可。”他笑着,扯长了音调,声声弥漫在日头之下,“还是天下初定的时候,有这么一位俊朗的少年,去京里一户官家拜访……”
    那年花月静好,少年扮作相士,为官家小姐看相。
    这日他起迟,便抄近路从西苑番强入府。府邸冷清,水泛渚烟,他刚绕道内院,就听噗通两声,一个小男孩被麻绳绊入水中。
    少年人正要去救,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灵如黄莺出谷的叫喊:“修泽!”
    只见一个身着烟色轻纱群的女子飞快跑来。那年的她刚及豆蔻,然而已然容貌倾城,她惊慌失措的神色,却透出几许傻气,见家弟落入水中,忙不迭跟着跳下水。
    女子不会水,却扑腾地十分卖力,将弟弟送到岸边时,仿佛才意识到自己也身处险境。她茫然四顾,沉入水底前,却瞥到岸上的少年。那少年被她的清澈而惊惶的眼神看得一怔,方才反应过来,跳下水去救她。
    两人上岸后,女子呛了几口水便醒了,盘腿坐在原地,问少年人的名字。
    那少年年届十七,风流清毓地笑道:“李辰檐。”
    女子偏头想了想,折了旁边的芦苇枝,偏头一笑,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李辰檐”,三个字全对,她又粲然笑道:“不知怎地,你一说名字,我脑中便出现这三个字。”
    李辰檐笑了笑,接过她手中芦苇,在她名字上方又写了三个字“霍小茴”,他笑了:“你的名字。”
    霍小茴很是诧异,问:“你怎知道。”
    李辰檐神秘笑了笑,只道:“不可说。”
    芦苇枝上滴下几滴水,将二人名字一溶,竟似生生相连,密不可分,两人见状,脸不禁微微发红。
    良久,霍小茴又笑道:“多谢你救了我,要何赏赐?”
    李辰檐讷然看着她的笑,几缕湿漉漉的头发还黏在额角,小扇子般的睫毛忽闪,一个坏念头骤然在他心底升起来。他偏头在她脸上一香,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要你嫁给我。”
    他本是开个玩笑,然而霍小茴的脸却越来越红,她抬手摸了摸刚刚被香的地方,滚烫似被灼烧,正要说话,却是一阵头晕目眩。
    “嫁……不,不行。”她的意识忽然变得有些迷蒙。
    李辰檐忙不迭扶住她,慌着问:“你怎么了?”
    她却道:“你人好,不是我不愿嫁你。”
    “我人好?”李辰檐挑起嘴角:“你怎知道?”
    “不知怎地,就是知道。”霍小茴勉力笑道,“可是我命短,又是妖,这一辈子怕是嫁不人了。”
    她身体中,似有一双手,将她的意识牢牢箍住,往深处拉去。她抬手紧抓住他的衣襟,姿势像只小猫一般,他心中忽然一疼,拍拍她的脸,笑着说:“小怪物,以后我娶你,保护你一生一世。”
    她抬起迷惘地眼:“真的?”
    “真的。”他点头将已经昏去的她搂在怀里,拾起地上的芦苇枝:“经年之后,我来寻你,以蒹葭为证,生世无转移。”
    何叟讲完故事时,暮色渐渐吞没了晚霞流光,一轮明月高挂在夜空,浅浅缺了一个口,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
    “他将这个故事告诉我。因为那时,他的妻子还没醒来。他说,也许自己已没有机会了,若有一天,我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带着一只小狗路过,便将这个故事说与她听。”
    “他还说,那个姑娘的脸上有很动人的坚韧与诚善,那是他的妻子。”
    “老人家谢谢你。”我抱起毛球,起身道谢。
    刚走几步,何叟忽然又叫住我:“姑娘,你那玉笛和锦囊甚是好看。”
    锦囊?我心中一诧,转念想到他所指的是玉笛旁,风和送的荷包。
    “既是锦囊,不若打开看看。”何叟不依不饶地说。
    我道一声谢,便带着毛球,往回家路上走去。
    三年前我离开时,曾拖了一人打扫静府,这年回来,干净如初,尘埃不染。连后园的竹子,前院的花圃,也茂密繁盛了些许。
    栾州与沄州皆是水乡,我打算带着毛球,从迟茂镇一路沿河东行,再渡河回沄州。
    毛球圈在我脚边,哼唧了好几声,我抬手摸摸它的头,笑道:“饿了吧,这段日子让你吃我做的东西,委屈了?”
    毛球点头低声“汪”了几声,我笑着抱起它,一边抱它进厨房,一边笑道:“没办法啊,辰檐不在,我便不想学着做菜。”
    方踏进厨房,我愕然愣住了。灶头上,放着几个碗未收进柜子里,旁边的竹篮里,还有两个苹果,一窝生菜。
    我心底猛然跳了起来,手中一松,毛球跌落在地,埋怨叫了两声,我却不顾上它,提裙便跑向屋外。
    出了静府穿一个巷子,便到了我托付打扫静府的那户人家,那人姓陆,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
    明明很近的路,却似山远水长。
    我抬手猛扣门。门开了,开门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姑娘这是——”
    “陆婶在吗?”我忙道:“我是……我是……”我喘着气说不上话,便抬手往左指了指。
    那人恍然道:“哟,长这么漂亮,是静府的李夫人吧,陆婶早一年前就搬去通京城了。”
    我浑身一颤:“那……我家,是谁打扫的?”
    那人笑道:“可不就是李相公么。你相公两年前回来,见家里没人,说他夫人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姑娘,又说夫人你游历山河去了。说是自己身体不好,等养好了,便去寻你。”
    “那他……”我的声音恍惚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昨个儿便走了啊,想是去寻你了。”
    我一听此言,忙提着裙子往镇外跑去。
    远处,遥遥传来一个声音:“夫人你叫什么名儿啊?若有人来找,我好留个信。”
    我边跑边回头道:“霍小茴——”
    我叫霍小茴,他们都说我神经大条,难以伺候。从小到大,相府西苑的奴仆换了一批又一批,走出去的无一不哭天抢地叩谢天恩。起初,爹以为是风水出了岔子。然而霍家三代为朝廷重臣,祖爷爷那一辈选的地依山傍水,庇荫后世。
    其实不是风水不对,是我选择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地活着,是我自己上蹿下跳折腾再三。
    直到有一年,有这样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他将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至此生生相连,不离不弃。
    他说他会用他的生命护着我,护着我的小江山;我亦会用我的一生去寻找他,寻找我的天下。
    晨光微明。出了迟茂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