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瑞琪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柔声说:“我去打个电话给艾莉。”我点点头,咬了咬嘴唇。瑞琪把毛巾冲洗干净,挂到架子上,然后打开急救箱,拿出一些药膏搽在我脸上,这才走进钢琴室打电话给我的心理医生。蹒蹒跚跚,摇摇晃晃,我走回凯尔的游戏室,一头钻进橱柜里,用毯子把自己整个身子包裹起来,蜷缩成一团。瑞琪在艾莉的录音电话上留话,然后回到游戏室里,在我和凯尔中间坐下来。一阵冷风蓦地刮过来,把窗子吹得嘎嘎响。地下室里,暖气机兀自运转不停。
    没多久,电话铃响了。瑞琪蹦地跳起身来,跑过去接听。
    “哈罗?”
    “嗨,瑞琪,我是艾莉?莫雷利。”
    “哦,谢天谢地你终于打过来了。”瑞琪松了一口气。
    “发生了什么事?”
    砰的一声,瑞琪在钢琴旁边那张蓝白两色的双人坐椅上坐下来,把两只脚塞在屁股下,面对游戏室,一边看着在玩积木的凯尔,一边说着。她伸出手来把话筒捂住,以防凯尔无意中听到她们的谈话。
    “情况不妙,艾莉。”
    “哦?”
    “卡姆今天的举动怪怪的。起床后,他就走进凯尔的游戏室,一头钻进橱柜里,坐在那儿画了几张怪异的图画。画中,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正在从事某种性行为。而且,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在自己右手关节上画了一条红线。”
    “在手指关节上画红线?”
    “是啊!他还抓伤自己的脸呢。”
    “用什么东西抓伤的?”
    “手指甲。他拼命抓自己的脸,伤势虽然不算太严重,但还是流血了。看来他完全倒退到童年里了。我打开橱柜找到他时,他才惊醒过来。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昨晚做的一场梦——”
    “什么梦?”
    “他说,他梦见他外婆对一个名叫戴维的小男孩,做出一件很不体面的事。”
    “戴维?谁是戴维?”
    “我不知道。然后,他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告诉我说:‘我是个乖孩子。’他的声调听起来很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艾莉沉默了一会儿。“你在给我留言后,他还有没有做出其他不寻常的举动呢?”
    “没有。”
    “现在他人在哪里?”
    “在凯尔游戏室的橱柜里!他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躲藏在橱柜角落里,就在……就在对面那个房间。他可能睡着了。现在我没听到他讲话。我心里好害怕哦!”瑞琪叹口气,忍不住啜泣起来。“艾莉,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唔,我想我知道。”艾莉安慰瑞琪。
    “你以前遇见过这种现象吗?”瑞琪问道。“我晓得,你从没亲眼看见他做出这种举动,但是……你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吗?我真不知道,这种事情我是不是应付得了,艾莉。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哦,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他提他外婆。他说她老人家有一丛白毛。我猜,他画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外婆。天哪!你该看看他脸上的伤痕和他手上的红线。天哪!”瑞琪伸出手指头,弄着她那满头蓬乱发丝。
    艾莉问道:“他外婆!你认识她吗?”
    “完全不认识。”瑞琪耸耸肩膀。“我只看过她的一张照片。她的头发确实是白的。卡姆很小的时候,他外婆就已经过世了。”
    “那时卡姆几岁?”
    瑞琪伸出脖子,望了望在对面房间玩积木的凯尔,又耸了耸肩膀。“好像是4岁或5岁吧?我不确定。卡姆在我面前从不提他的外婆。他母亲只说,卡姆的外婆喜欢打扮,身上总是穿着名牌衣服,但对家人和孩子很冷淡,从不曾好好照顾他们。”瑞琪压低嗓门,悄声问道:“卡姆梦中的那个小男孩是不是他自己?难道说,小时候,他曾经被他外婆性虐待?”
    “我不知道,我们也别忙着下结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儿童遭受成年人的性虐待。”艾莉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卡姆今天早晨做出那种举动,背后总有个缘故吧。”
    “可是,我总觉得,做出这种举动的人并不是卡姆。今天早晨,卡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另一个人取代他,坐在那个橱柜里画图画。你瞧,他画的那几幅图画看起来很幼稚,就像凯尔画的。”
    “凯尔画过这样的图画吗?”
    “当然没画过!”瑞琪一下子恼怒起来,但马上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不起!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那些图画看起来充满孩子气。”瑞琪又伸出脖子,望了望在另一个房间玩耍的凯尔。“艾莉,”她压低嗓门说,“卡姆以前从没跟我谈起这件事情。一句话也没提过。难道说,这是他小时候经历过的一件事情,这些年全都忘记了,现在突然回忆起来?”
    “瑞琪,我还不能确定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但这是可能的。记忆并不精确,实际上记忆只是一连串的印象。”停顿了一下,艾莉继续说:“我的看法是,不管这个特定事件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有一点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卡姆小时候确实发生过一些事情,让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深刻到当时他没办法应付这些事情……因此,他必须设法让自己跟这些事情‘分离’开来——这就产生了所谓‘人格分裂’。”
    “你的意思是说——”
    “事件发生时,为了保护自己,以免让自己沉溺在这个恐怖的经验中,他就必须设法让自己‘分离’。对不起,瑞琪,我刚才打断你的话。”
    “没关系。”
    艾莉继续说:“有些儿童先天就比较容易让自己‘分离’——他们具有高度的‘被催眠性格’。”
    “所以,往后这些年,他们就能够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这是可能的。打个比方来说吧。你手头上有一张可怕的、令人怵目惊心的照片——照片上记录着你曾经目睹或参与的一桩意外事件,而这桩事件是那么的恐怖,以致一想起它你就会觉得受不了。你保留这张照片,但你把它埋藏在一大堆杂物下面。你把它藏得那么隐秘,这些年来你几乎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可是有一天,你在清理橱柜,或者搬家,或者你的房子被一场火灾烧掉了,重建之前,你在瓦砾堆中寻寻觅觅,这时,你也许就会在无意中找到这张照片。乍然看到这张重见天日的照片,你会感到非常惊慌——跟当年事件发生时一样惊慌。”
    艾莉停歇下来,让瑞琪好好思索一下她这番话的含义。
    过了好一会儿,瑞琪才开腔,“重建……卡姆事实上已经病很久了——”
    “我知道。”
    “他正在复元中,对不对?也许,复元的过程就像火灾后的重建……也许他正在清理内心深处的那堆瓦砾,以便开始重建他的心灵。”
    “也许吧!”艾莉说。
    “他在他右手上画的那根红线,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看法是,这是他想出来的一种非常有创意的、避免让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的方法。”艾莉解释道。“说白一点,这是一种模拟——假装把自己的手切断。”
    “天哪!”瑞琪听呆了。“我以前辅导过一些受虐儿童。我看见他们利用种种方式和行动,把他们受过后虐待——很可怕的虐待——表现出来。”瑞琪一面说一面摇头。“艾莉,你的看法也许是对的。”
    “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小时候,卡姆确实经历过一些可怕的事件,而这些事件他一直没能好好处理。不管那是什么事件——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们现在必须好好处理它对卡姆的身心造成的影响。这个时候,瑞琪,卡姆需要你给他加没、打气。”
    瑞琪又伸出脖子,望了望在游戏室玩得很开心的凯尔。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缓慢吐出来。“艾莉,你会帮助卡姆?你会帮助我?”她悄声问道。
    “当然会!”艾莉向瑞琪保证。“明天上午10点钟,你能不能带卡姆来我这儿一趟?我把这段时间留给你们。”
    “我会带卡姆去的!明天早晨凯尔上学后,我就带卡姆过去。”
    “好,就这样说定了。咱们明天见。瑞琪,尽量陪伴在卡姆身边,让他知道你会永远跟他厮守在一起,保护他。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打个电话过来,我会尽量在一个小时内回电。瑞琪,莫气馁哦,把下巴抬起来笑一笑。”
    “好吧!”瑞琪停顿了一下。“艾莉?”
    “什么事?”
    “谢谢你。”
    “不客气。”
    挂上电话后,瑞琪走进游戏室,把散落一地的枕头捡起来,然后钻进橱柜,把一只只枕头沿着墙壁堆放在我身旁。
    接着,她从书架上拿下几本儿童书籍,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召唤我们父子两个过来:“喂,两个男生,咱们来举行一场读书会好不好?过来啊,大家坐在一起。”
    “好棒哦!”凯尔举起他那只细小的拳头朝空中一挥,欢呼起来。“我们来读《人们一天到晚在做什么》这本书,好不好?”
    “好啊!”瑞琪蜷缩起身子,坐在我身旁的枕头堆中,伸出手来把凯尔拉到身边。她打开书本,放在凯尔膝头上,伸出另一只手悄悄握住我的手,然后,抱着沉重的心情,开始为我们父子俩朗读一则童话故事。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的心灵依旧迷失在阴暗、浓密的森林中。就寝时间到了,我躺在床上听见瑞琪在隔壁房间,念一则童话给凯尔听,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走进浴室洗澡。
    突然,我听见凯尔在隔壁房间呼唤我,声音显得十分熟悉,“爸爸,帮我拍后枕头好不好?”那细小的、娇嫩的嗓音透过重重森林,传到了我的心灵中。我爬下床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凯尔的房间,拍拍他的枕头,搂住他的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走回我和瑞琪的卧室时,我看见浴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一缕灯光渗透出来,照射在走廊上。我还以为瑞琪已经洗完澡,回到卧室,忘记把灯关掉。我伸手把门推开,探头一瞧,不料却看见顼琪这会儿正坐在角落的地板上,蜷缩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抽抽噎噎地独自啜泣着。我当场呆住了。哦,天哪,我怎么可以这样折磨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的妻子呢?
    我恨不得立刻冲进浴室,伸出双手把瑞琪紧紧揽进怀中,陪她一起哭泣,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好起来,不要担心,不要担心。但我却呆呆地站在浴室门口,一动也不动。我害怕,只要我跟瑞琪相拥在一起,我整个身子就会像一枚电灯泡那样被压碎。蹑手蹑脚,我悄悄走回卧室,爬上床。
    过了几分钟,我听见浴室里水龙头打开和关上的声音,没多久,走廊上就响起瑞琪的脚步声。她一钻进被窝,我就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香皂味。我背对着她,假装睡着了。我那一侧的床头灯早就关掉了。瑞琪关掉她那一侧的床头灯,把背对着我,静静躺在漆黑的房间中,独个儿想着她自己的心事。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