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的轻轻呼出一口气,不料对方立刻有所察觉,嘴角掀了掀,眼神无比讽刺,“你和她做了交易?她冒名顶替,你隐姓埋名。”
    “安娜.康诺尔,你的行为足够被逮捕送进监狱。”面前这凶恶无比的男人,以一种全然冷酷的姿态审判她。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紧对方的眼睛,心头积淀的血气终究冲破怯懦封锁,“即使当场杀了我,我也不后悔!”
    “我用自己的身份交换,得到安定生活,是我自愿的,是我先提出交换,我…”
    她的情绪骤然激动,喉咙口如同被硬物堵塞,合着她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一时将千言万语哽在唇舌间。
    半晌,鬼蜘蛛中将冷冷的哼笑一声,说道,“无辜平民的狡辩吗?你是明知道法律目前奈何不了你,对吧?”
    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会儿,他猛地转身,大步往外走。
    怔忡几秒钟,她跌跌撞撞追上去,探长手死死攥紧对方袍角,疾声问道,“她活着对吗?告诉我她活着,她在哪里?”
    鬼蜘蛛中将前行的速度很快,她的阻扰根本不堪一击,很快她被带得直接摔在地上。
    闷哼一声,她忍着疼痛死也不肯松开手指,被拖行几步,他终于停下来。
    指尖的袍角被用力夺走,她抬起脸,目光寻到他的视线,对方居高临下俯视,藏在阴影当中的神色看不分明。
    片刻之后,他低声说道,“她消失了,无法确认生死。”
    短暂的沉默中,她仿佛觉得他的呼吸有瞬间紊乱,过了几秒钟,他又一次转身,离开前丢下一句话,“如果她活着,我会通知你。”语调显得古怪,却没了恶意。
    …………
    很快,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得彷如凝固的厨房,只有水流淅淅沥沥,是她忘记关上的开关。
    鬼蜘蛛中将连同包围居所的海军士兵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摔倒带来的疼痛显示方才一切确实发生,她几乎认为只是又一次的梦。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平静下来,慢慢地起身,继续开始准备乔先生的晚餐。
    临近傍晚,乔先生在往常的时间点回到家中,两人用餐,她收拾清洗,之后是休息闲谈,夜里十点钟各自回房间。
    一切与半年来每个平常夜晚毫无区别。
    只是,她心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
    海军本部的鬼蜘蛛中将许诺,有朝一日那人回来,她会得到消息,或许海军中将很快会忘记那个随便的允诺,对她而言…那却是一个…值得等待的希望。
    她会一直等下去。
    黑暗中她弯了弯嘴角,笑意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
    那之后她足足等了三年两个月零六天。
    七水之都入夏的第二天,清早她在街上被带走,几个年轻男人身着便服,举手投足却晕染明显的军队作风。
    她没有反抗,因为领队的年轻人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鬼蜘蛛中将等在港口军舰上,准备履行当年的承诺。
    乘坐军舰航行数日,抵达目的地之后,鬼蜘蛛中将领着她进入岛屿。
    岛屿的名称她并不知晓,也没有人打算告诉她的样子,她被领着走进一段很繁华的商业区,走走停停,最后鬼蜘蛛中将等在一个隐秘角落,让她单独进入街边一家店铺。
    店铺里没有其他顾客,角落换衣间帘幕闭阖,似乎里边有人,而边上休息椅上坐着一个男人,黄白条纹西装,年纪看上去不轻。
    休息椅上的男人在她进来的时候盯了她一眼,隔着深茶墨镜,眼神竟如刀锋利,她在一瞬间浑身僵硬,对方却淡淡的转开目光。
    她开始心跳如雷,一边翻检着置衣架上的精美服饰,一边不着痕迹拿眼角偷觑换衣间,试图看到点什么。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之后,黄白条纹西装的男人冷笑一声,忽地起身,几步走到换衣间前抬手撩开布帘,瞬间闪身进入。
    一瞥之间,她看到墨蓝发梢与暗蓝瞳子。
    下一秒,她又听见略显中性的声音,隔着换衣间布帘,那里边的人低低叫唤,“诶?你进来做什么?”
    “耶——我等不及看你穿新衣裳的样子呀~”男人的声音语调拉得很长,又透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真漂亮~”
    安静了一会儿,有低沉又蒙昧的呼吸声自布帘缝隙里流泻而出。
    象是猫咪舒舒服服躺在阳光里发出的鼻音,又象是小动物的呜咽,糅杂轻轻浅浅布料摩挲细响,羽毛在风中漂浮不定一般。
    “你是不是想说,我不穿更漂亮?”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说话时音色沙哑,依稀还有些喘不过气的转折停顿。
    “你这人满脑子想都是什么啊~”
    听在她耳朵里,那声音娇娇柔柔说不出的甜腻,言语间是抱怨,却又丝毫没有生气,甚至有点听之任之的妥协。
    布帘缝隙里传来的声音变得有些…她放开手里攥紧的布料,愣愣地转身离开。
    …………
    她站在店铺门外,怔怔的看着明媚阳光下的繁华街区,忍了三年两个月零六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那人还活着。
    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即使她下一秒就死去,也可以笑着闭上眼睛。
    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说那人是恶魔,说那人杀人如麻,说那人罪恶滔天,可是对她而言…那人是阳光。
    她始终记得相遇的一刻,虽然那些日子她不太愿意回忆,可那些黑暗的邪恶的恐怖的羞耻的时光,因为那人的出现,所有可怕遭遇就此消失无踪。
    她暗暗妄想着,之所以有那么些年的痛苦,似乎都是为了与那人相遇。
    她陷在深不见底的泥沼里,即使是正义代表的海军也没有伸出援手,给她未来的是她,那双暗蓝瞳子给她全部勇气与喜乐。
    她习惯每天给自己捧回一束小雏菊,为的也是无声宣告爱恋。
    她贫乏到可怜的脑海中,有关于雏菊的花语:卑微的爱。
    她是她的英雄。
    她一生仰望,也只允许自己远远仰望,她隐秘到羞耻的爱意,那人永远不会知晓,这样就好,知道那人活着,她已经满足。
    一年前她嫁给乔先生,此后她会与乔先生渡过每个平常日升日落,直到两人老去。
    整理乔先生书架时她曾经看过写在一张撕碎的纸页上的文字,没头没尾,细细品味却叫人心头泡进热水一样,软软的怅然。
    …………
    这一生总要遇见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那人惊艳了她的时光,乔先生温柔此后的岁月。
    她…真的很幸福。
    ☆、178
    第一百七十八章白金鱼
    站在两幢建筑物夹角,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支叼在嘴角,烟草点燃冒出浅浅雾气,隔着袅袅上升白烟,明媚的街景显得微微模糊。
    湛蓝苍穹,乳白色建筑群,繁华喧闹商业区,温婉和煦的风里挟带浅浅海盐味,呼吸间洋溢着祥和宁静味道。
    天气好得乱七八糟,来往人群衣着光鲜,经过视野的每一张脸都神情惬意,晃得他眼晕。
    没多久烟支燃烧殆尽,他把指尖一小截烟蒂丢到脚边,踏上去碾了碾,随后移开鞋底,猩红火星熄灭,石板铺就地面余下一个焦黑斑点,一如他灰烬般的心情。
    …………
    在七水之都发现安娜.康诺尔行迹的时候,他已经知道,那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可他还是去做最后确认,象是完成一种仪式。
    其实他早有预感,相遇那刻起,直觉就隐隐发出警告,纵使他的资质算不上顶尖,多年沙场征战,见闻色修习就算没有炉火纯青,至少也熟稔。
    可惜那场相遇太过美妙。
    马林弗德小餐馆那个害臊又内向的女人,举手投足与他埋葬在心里那个存在如此神似,他想了许多年,一朝如愿,竟什么都顾不得。
    他刻意忽略直觉警告,任凭自己沉溺在虚妄幻境中。
    埋骨多年的人死而复生,那样奇迹是神明也无法做到的事,他其实很清楚,只是没有忍住心头泛滥成灾的思念。
    一步错,步步错。
    …………
    那几天的时间里,他甚至觉得或许自己的见闻色出了岔子,那人娇娇怯怯,怎么看也不象什么可疑分子。
    她连走大平路都会摔倒,说话的时候总低着头,偶尔偷觑小心翼翼的模样,也很像他时常见到的那只黑底白花猫。
    那只不知谁家养的,总喜欢跑进他居所院子的猫,晒太阳的时候耳朵会支楞着,警惕性十足却没办法抵挡诱/惑,蜷在客厅落地窗外光照最足的角落,每每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隔一会儿,觉得没有危险又跑回来。
    那晚他觉得她有些象那只猫,偶尔对上他的视线,她的眼睛眸光透彻,浅薄得难以看出情绪,眼神冷淡疏离,不带一丝惊惧。
    这样的女人很罕见,至少胆量叫人惊讶。
    他们经年累月沙场拼杀,气息多少浸润血腥,别说是女人,就连刚入伍的新兵菜鸟,都鲜少有在他面色不豫时还敢直视。
    不巧那晚他心情恶劣,而她却面色如常。
    惊讶过后,他又发现另一种神似,她的酒量非常好,离开南海他已经许多年未曾喝醉,她是第二个在酒量上打败他的人。
    她…真的很像。
    …………
    第二天宿醉醒来,他让马休去探望,顺便带了他买下来就没有送出去对象的发饰,她很像,至少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替代。
    他很明白,移情与替代是一种不公平,无论对谁而言,可他无法遏制妄念。
    她很像,却又不像。
    被退回来的发饰清楚表明,她是另外一个人,几次接触过后,她的截然不同之处更为清晰,理智告诉他应该就此放弃,感情却不肯罢休。
    他的副官详细调查了她,包括‘安娜.康诺尔’与‘约翰.康诺尔’之间发生过的隐秘旧事,那时候他已经察觉,她或许带着伪装。
    只是…他没有深究。
    他假装一无所知,甚至视而不见青雉与黄猿两个大将对她的诡异态度。
    她被借调到海军本部,那晚,她在他办公室趋于崩溃的情绪,带得他也跟着失控。
    一瞬间在他眼里,她与心底那个存在完整重叠,神韵仿佛,连梦想都一模一样,即使他明知道她其实不像,也还是自顾自错认。
    可惜的是,青雉对她的态度,也让他依稀得出结论。
    可他最终仍是不肯揭穿,他不愿意真正确定,他知道,一旦粉饰假象撕开,伪装下的真相恐怕…会让他没了任何希望。
    就算仅仅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希望她真的只是‘安娜’。
    他已经分辨不出感情,她的存在与心里那个影子…究竟哪一个牵动情绪,他没有很纤细的心思,只是…确实是在意了。
    他在意‘安娜’,就算不像,也…
    …………
    黄猿波鲁萨利诺总喜欢宣扬‘宿命论’,他却时常嗤之以鼻。
    [注定]这个词带着悲观色彩,与他们的坚持相互矛盾,如果世界意志早就决定一切,他们这些奋起反抗的人,是不是什么都不必做了?
    他们看不惯的东西,有许多被冠以‘神’的决定,选择守护那一刻起,抗争就无可避免,一开始,他们就是弑神者,命运又如何?出生与血统,什么也代表不了。
    他始终认为‘命运’不过是不肯反抗的人虚弱的借口,直到深夜接到巡逻队发来通告,他才恍惚明白,那个词依稀带着另一种含意。
    是难以避免的争端,是迫不得已的悖对,是…即使不愿意也必须那样做的坚持。
    赶过去的时候,他有些察觉,波鲁萨利诺口中的[注定],究竟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
    沙场征战生死一线,他早已经没有百转千回的儿女情长,既然被发现她是敌人,他绝不可能手下留情。
    几秒钟内她杀伤他麾下十几名士兵,月夜里的身形仿若鬼魅,弥漫在她周遭的气味,混合着腐烂与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