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的事也开始在大家口中谈论着。
    除了牛教授受了伤,已被抬到医院去这点事实外,大家谁也不准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牛教授向来与邻居们没有什么来往,所以平日大家对他家中的事就多半出于猜测与想象;今天,猜测与想象便更加活动。大家因为不确知那是什么事,才更要说出一点道理来。据孙七说:日本人要拉牛教授作汉奸,牛教授不肯,所以他们打了他两枪——一枪落了空,一枪打在教授的左肩上,不致有性命的危险。孙七相当的敬重牛教授,因为他曾给教授剃过一次头。
    程长顺的看法和孙七的大不相同。他说:牛教授要作汉奸,被“我们”的人打了两枪。
    风还相当的大,很冷。瑞宣可是在屋中坐不住。揣着手,低着头,皱着眉,他在院中来回的走。细黄沙渐渐的积在他的头发与眉毛上,他懒得去擦。冻红了的鼻子上垂着一滴清水,他任凭它自己落下来,懒得去抹一抹。从失去的门环,他想象到明日生活的困苦,他看见一条绳索套在他的,与一家老幼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从牛教授的被刺,他想到日本人会一个一个的弓虽.女干清白的人;或本来是清白的人,一来二去便失去坚强与廉耻,而自动的去作妓女。
    偷生 十五
    牛教授还没有出医院,市政府已发表了他的教育局长。报纸上发表了他的谈话:“为了中日的亲善与东亚的和平,他愿意担起北平的教育责任;病好了他一定就职。”在这条新闻旁边,还有一幅相片——他坐在病床上,与来慰看他的日本人握手;他的脸上含着笑。
    瑞宣呆呆的看着报纸上的那幅照相。“你怎会也作汉奸呢?”瑞宣半疯子似的问那张相片。这倒并不是因他和牛教授有什么交情,而是因为他看清楚牛教授的附逆必有很大的影响。牛教授的行动将会使日本人在国际上去宣传,因为他有国际上的名望。他也会教那些以作汉奸为业的有诗为证的说:“看怎样,什么清高不清高的,老牛也下海了啊!清高?屁!”
    果然,他看见了冠晓荷夫妇和招弟,拿着果品与极贵的鲜花(这是冬天),去慰问牛教授。
    “我们去看看牛教授!”晓荷摸着大衣上的水獭领子,向瑞宣说:“不错呀,咱们的胡同简直是宝地,又出了个局长!我说,瑞宣,老二在局里作科长,你似乎也该去和局长打个招呼吧?”
    瑞宣一声没出。
    慢慢的,他打听明白了:牛教授的确是被“我们”的人打了两枪,可惜没有打死。牛教授,据说,并没有意思作汉奸,可是,当日本人强迫他下水之际,他也没坚决的拒绝。他是个科学家。他向来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别人的冷暖饥饱,也不愿和社会接触。他的脑子永远思索着科学上的问题。极冷静的去观察与判断,他不许世间庸俗的事情扰乱了他的心。
    日本人,为了收买人心,和威胁老汉奸们,想造就一批新汉奸。新汉奸的资格是要在社会上或学术上有相当高的地位,同时还要头脑简单。牛教授恰好有这两种资格。
    手枪放在他面前,紧跟着枪弹打在他的肩上,他害了怕,因害怕而更需要有人保护他。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挨枪,和闯进来的小伙子为什么要打他。他的逻辑与科学方法都没了用处,而同时他又不晓得什么是感情,与由感情出发的举动。日本人答应了保护他,在医院病房的门口和他的住宅的外面都派了宪兵站岗。他开始感到自己与家宅的安全。他答应了作教育局长。
    老二瑞丰回来了。自从瑞宣被捕,老二始终没有来过。今天,他忽然的回来,因为他的地位已不稳,必须来求哥哥帮忙。他的小干脸上不像往常那么发亮,也没有那点无聊的笑容。进了门,他绕着圈儿,大声的叫爷爷,妈,哥哥,大嫂,好像很懂得规矩似的。叫完了大家,他轻轻的拍了拍小顺儿与妞子的乌黑的头发,而后把大哥拉到一边去,低声的恳切的说:
    “大哥!得帮帮我的忙!要换局长,我的事儿恐怕要吹!你认识……”
    瑞宣把话抢过来:“我不认识牛教授!”
    老二的眉头儿拧上了一点:“间接的总……”
    “我不能兜着圈子去向汉奸托情!”瑞宣没有放高了声音,可是每个字都带着一小团怒火。
    老二把假象牙的烟嘴掏出来,没往上安烟卷,而只轻轻的用它敲打着手背。“大哥!那回事,我的确有点不对!可是,我有我的困难!你不会记恨我吧?”
    “哪回事?”瑞宣问。
    “那回,那回,”老二舐了舐嘴唇,“你遭了事的那回。”
    “我没记恨你,过去的事还有什么说头呢?”
    “噢!”老二没有想到哥哥会这么宽宏大量,小小的吃了一惊。同时,他的小干脸上被一股笑意给弄活软了一点。他以为老大既不记仇,那么再多说上几句好话,老大必会消了怒,而帮他的忙的。“大哥,无论如何,你也得帮我这点忙!这个年月,弄个位置不是容易的事!我告诉你,大哥,这两天我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
    “老二,”瑞宣耐着性儿,很温柔的说:“听我说!假若你真把事情搁下,未必不是件好事。你只有个老婆,并无儿女,为什么不跑出去,给咱们真正的政府作点事呢?”
    老二干笑了一下。“我,跑出去?”
    “你怎么不可以呢?看老三!”瑞宣把脸板起来。
    “老三?谁知道老三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好,这儿有舒舒服服的事不作,偏到外边瞎碰去,我不那么傻!”
    瑞宣闭上了口。
    老二由央求改为恐吓:“大哥,我说真话,万一不幸我丢了差事,你可得养活着我!谁教你是大哥呢?”
    瑞宣微笑了一下,不打算再说什么。
    老二又去和妈妈与大嫂嘀咕了一大阵,他照样的告诉她们:“大哥不是不认识人,而是故意看我的哈哈笑!好,他不管我的事,我要是掉下来,就死吃他一口!反正弟弟吃哥哥,到哪里也讲得出去!”说完,他理直气壮的,叼着假象牙烟嘴,走了出去。
    两位妇人向瑞宣施了压力。瑞宣把事情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遍,她们把话听明白,都觉得瑞宣应当恨牛教授,和不该去为老二托情。可是,她们到底还不能放心:“万一老二真回来死吃一口呢?”
    “那,”瑞宣无可如何的一笑,“那就等着看吧,到时候再说!”
    他知道,老二若真来死吃他一口,倒还真是个严重的问题。但是,他不便因为也许来也许不来的困难而先泄了气。他既没法子去勒死牛教授,至少他也得撑起气,不去向汉奸求情。即使不幸而老二果然失了业,他还有个消极的办法——把自己的饭分给弟弟一半,而他自己多勒一勒腰带。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至少能教他自己不输气。他觉得,在一个亡城中,他至少须作到不输气,假使他作不出争气的事情来。
    没到一个星期,瑞丰果然回来了。牛教授还在医院里,由新的副局长接收了教育局。瑞丰昼夜的忙了四五天。办清了交代,并且被免了职。
    牛教授平日的朋友差不多都是学者,此外他并不认识多少人。学者们既不肯来帮他的忙,而他认识的人又少,所以他只推荐了他的一个学生作副局长,替他操持一切;局里其余的人,他本想都不动。瑞丰,即使不能照旧作科长,也总可以降为科员,不致失业。但是,平日他的人缘太坏了,所以全局里的人都乘着换局长之际,一致的攻击他。新副局长,于是,就拉了自己的一个人来,而开掉了瑞丰。
    瑞丰忽然作了科长,忘了天多高,地多厚。官架子也正像谈吐与风度似的,需要长时间的培养。瑞丰没有作过官,而想在一旦之间就十足的摆出官架子来,所以他的架子都不够板眼。对于上司,他过分的巴结,而巴结得不是地方。这,使别人看不起他,也使被恭维的五脊子六兽的难过,甚至于给一个工友道歉。在无事可干的时候,他会在公事房里叼着假象牙的烟嘴,用手指敲着板,哼唧着京戏;或是自己对自己发笑,仿佛是告诉大家:“你看,我作了科长,真没想到!”
    对于买办东西,他永远亲自出马,不给科里任何人以赚俩回扣的机会。大家都恨他。可是,他自己也并不敢公然的拿回扣,而只去敲掌柜们一顿酒饭,或一两张戏票。这样,他时常的被铺户中请去吃酒看戏,而且在事后要对同事们大肆宣传:“昨天的戏好得很!和刘掌柜一块去的,那家伙胖胖的怪有个意思!”或是:“敢情山西馆子作菜也不坏呢!樊老西儿约我,我这是头一回吃山西菜!”他非常得意自己的能白吃白喝,一点也没注意同事们怎样的瞪他。
    对女同事们,瑞丰特别的要献殷勤。他以为自己的小干脸与刷了大量油的分头,和齐整得使人怪难过的衣服鞋帽必定有很大的诱惑力,只要他稍微表示一点亲密,任何女人都得拿他当个爱人。他时常送给她们一点他由铺户中白拿来的小物件,而且表示他要请她们看电影或去吃饭。他甚至于大胆的和她们定好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她们去了,可找不着他的影儿。第二天见面,他会再三再四的道歉,说他母亲忽然的病了,或是局长派他去办一件要紧的公事,所以失了约。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亲与局长必会在他有约会的时候生病和有要事,也就不再搭理他,而他扯着脸对男同事们说:“家里有太太,顶好别多看花瓶儿们!弄出事来就够麻烦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老成了。
    论真的,他并没赚到钱,而且对于公事办得都相当的妥当。可是,他的浮浅,无聊,与摆错了的官架子,结束了他的官运。
    胖菊子留在娘家,而把瑞丰赶了出来。她的最后的训令是:“你找到了官儿再回来;找不到,别再见我!我是科长太太,不是光杆儿祁瑞丰的老婆!”
    偷生 十六
    尤桐芳的计划完全失败。她打算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好把冠家的人与道贺来的汉奸,和被邀来的日本人,一网打尽。茫茫人海,她没有一个知己的人;她只挂念着东北,她的故乡,可是东北已丢给了日本,而千千万万的东北人都在暴政与毒刑下过着日子。为了这个,她应当报仇。或者,假若高第肯逃出北平呢,她必会跟了走。可是,高第没有胆子。桐芳不肯独自逃走,她识字不多,没有作事的资格与知识。她的唯一的出路好像只有跑出冠家,另嫁个人。嫁人,她已看穿:凭她的年纪,出身,与逐渐衰老的姿貌,她已不是那纯洁的青年人所愿意追逐的女郎。要嫁人,还不如在冠家呢。冠晓荷虽然没什么好处,可是还没虐待过她。不过,冠家已不能久住,因为大赤包口口声声要把她送进窑子去。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死结束了一切。她可是不能白白的死,她须教大赤包与成群的小汉奸,最好再加上几个日本人,与她同归于尽。在结束她自己的时候,她也结束了压迫她的人。
    她时常碰到钱先生。每逢遇见他一次,她便更坚决了一些,而且慢慢的改变了她的看法。钱先生的话教她的心中宽阔了许多,不再只想为结束自己而附带的结束别人。钱先生告诉她:这不是为结束自己,而是每一个有心胸有灵魂的中国人应当去作的事。锄奸惩暴是我们的责任,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同归于尽”。钱先生使她的眼睁开,看到了她——尽管是个唱鼓书的,作姨太太的,和候补妓女——与国家的关系。她不只是个小妇人,而也是个国民,她必定能够作出点有关于国家的事。
    桐芳有聪明。很快的,她把钱先生的话,咂摸出味道来。她不再和高第谈心了,怕是走了嘴,泄露了机关。她也不再和大赤包冲突,她快乐的忍受大赤包的逼迫与辱骂。她须拖延时间,等着下手的好机会。她知道了自己的重要,尊敬了自己,不能逞气一时而坏了大事。她决定在招弟结婚的时候动手。
    可是,李空山被免了职。刺杀日本特使与向牛教授开枪的凶犯,都漏了网。日本人为减轻自己的过错,一方面乱杀了小崔与其他的好多嫌疑犯,一方面免了李空山的职。他是特高科的科长,凶手的能以逃走是他的失职。他不单被免职,他的财产也被没收了去。日本人鼓励他贪污,在他作科长的时候;日本人拿去他的财产,当他被免职的时候。这样,日本人赚了钱,而且惩办了贪污。
    听到这消息,冠晓荷皱上了眉。不论他怎么无聊,他到底是中国人,不好拿儿女的婚姻随便开玩笑。他不想毁掉了婚约,同时又不愿女儿嫁个无职无钱的穷光蛋。
    大赤包比晓荷厉害的多,她马上决定了悔婚。
    招弟同意妈妈的主张。她与李空山的关系,原来就不怎么稳定。她是要玩一玩,冒一冒险。把这个目的达到,她并不怎样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