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离城根不远的孤零零的一所房子里。进去,他把她介绍给一个日本人。转眼之间,黄醒不见了,招弟开始怀疑这是怎回事。日本人详细的问了她的履历,她一边回答,一边把大赤包的事提出来。他把她的履历都记录下来,对大赤包的事没说什么。然后,他领她到一间小屋,很小,只有一床一椅。
    “这是你的屋子。记清楚,一九号。以后,你就是一九号,没人再叫你的姓名。”说完,日本人向外面喊了声:
    “一四号!”
    不大的工夫,进来个与招弟年纪相仿佛的女子。极恭敬的向日本人敬礼,而后她笔直的立定。
    “告诉她这里的规矩!”日本人走了出去。
    招弟的心要跳出来,想赶快逃跑。一四号拦住了她:“别动!这里,进来的就出不去!”
    “怎回事?怎回事!”招弟急切的问。
    “待下去自然就明白了,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放我出去!放我走!我还有要紧的事呢!”
    “放了你?这里还没放过一个人!”一四号毫不动感情的说。
    “我必得出去,得去救我的妈妈!”
    “在这里待下去,将来立了功就能救你的妈妈!”一四号笑了笑,笑得极短,极冷,极硬。
    “真的?”招弟不相信一四号的话。
    “信不信由你!”一四号又那么笑了一下,而后开始告诉招弟此处的规矩。
    招弟的心凉了半截。她一向没受过任何拘束,根本不懂得规矩两个字怎么讲。可是,这里一切都有规矩,仿佛要把活人变成机器!她哭了半夜。
    好容易才睡着了,可是不久她被铃声吵醒,天还不十分亮呢。一四号在门外低声的说:“快起,你!迟到一会儿,打个半死!”
    招弟颤抖着爬了起来,迷迷糊糊的往外跑。天很冷,冷气猛的打在她的脸上,她似乎才醒利落。马上,泪又迷住她的眼。跑到盥洗处,她只含了口水漱漱嘴,捧了一把水抹抹脸,就赶紧离开,恐怕迟到挨打。手揉着眼,她随着大家——一共有四十多个青年男女——跑进后院的一块空地去集合。
    空地的三面是高墙,墙头上密扎铁网;另一面是房子,山墙上有几个方方的洞儿。院子的东墙外,不远,便是城墙;那灰黑的,高大的,城墙,不声不响的看着院内。
    地是光光的,冰硬的,灰黄的,城墙是灰黑的,坚硬的,光光的。天是灰碌碌的,阴寒的,光光的。招弟由地看到城墙,再看到天,作梦她也没梦过这么可怕的地方。一切是灰的,冷的,静的,光光的,她不敢再看。即使不看,她还觉得到那冷气,和灰暗,像要把她冻僵,凝结在灰暗里。她想抓住谁的胳臂,好使自己立稳。她浑身都发颤,能听到自己的牙响。
    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大家站成一排,面对着有方孔的山墙。由一五号到一九号立在最后,大概都是新进来的,神情上都显出特别的不自然与不安。
    大家站好了一会了,四位教官,三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才全副武装的,极庄严的,由前院走来。队长喊了敬礼。三个日本教官还礼,眼珠由排头看到排尾,全身都往外漾溢杀气,严肃,与得意。
    中国教官向日本人们敬过礼,而后大转大抹的,像个木头人似的,转向了队伍,把鞋跟磕得像小爆竹那么响。他开始训话。说了几句关于全体学员的话,他叫新来的几个号数:“向前五步——走!”
    招弟看了看左右的同伴,而后随着他们向前走。
    中国教官嗽了一声,相当亲热的说:“你们已经知道了这里的规矩,不必我再重复。现在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来决定你们到底愿意在这里不愿意。有不愿意的,请再向前走五步!”
    没有人敢动。后面的老学员们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招弟想往前走,可是她的脚已不会迈动。她向左右看,左右的人也正看她。
    “没有?”教官催问了一声。
    在招弟左边的一个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扁扁的脸,红红的腮,身体不高,而颇粗壮,模样不俊,而颇浑厚可爱,猛的向前走去。
    “好!”教官笑了笑。“还有没有?”
    招弟要迈步,可是被身旁的一个女的拉住。她晃了晃,又立定。
    “好,你过来!”教官向扁脸红腮的小姑娘说。她迟疑了一下,而后很勇敢的往前走;口中冒着些白气。
    “这边!”教官把她领到房子的山墙下,叫她背倚着墙上的一个小方洞。这时候,太阳上来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红,多半个天全是灰红的,像淤住了血。城墙更黑了,而院中的墙与人都更清楚了点儿。扁脸姑娘的身上都发了红,口中的白气更白了。一个日本教官跳起来,手一扬,喊了声:“好的!”屋里边开了枪,小姑娘,口中还冒着点白气,像块木板似的,往前栽倒。天上更红了,地上流着血。
    “归队!”中国教官向招弟们说。
    招弟不晓得怎么退回去的。她的眼前已没有了别的东西与颜色,只有一片红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红光里有些金星在飞动。
    “向左转!跑步!”教官发了命令。
    招弟跑不动。可是,有那具死尸躺在那里,她不敢不跑。每逢跑到死尸附近,她就想闭上眼。可是,不知怎么的,她偏偏看见了它,与地上的血。她透不过气来,又不敢站住。她张着口,双手捧着小肚子,肠子仿佛要扯断了似的。忍着疼,她东一脚西一脚的乱晃,仿佛是个醉鬼。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块红幕,与红的天,红的血,联接到一处。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觉得天地,红的天地,在旋舞转动。
    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和怎么,进到屋中。睁开眼,她是在床上躺着呢,已经正午。
    她没再落泪。不敢想什么。她惜命,决定不去靠一靠墙上的方洞儿。
    青春是铁,环境是火炉。过了一个月,她又“活”了。她不再怕血与死,她的心已变成了石头的。她忘了以前小姐的生活,不再往手指甲上涂上寇丹,而变成了个新的招弟。这个新招弟,她自己盘算,将要比她的妈妈更厉害,更毒辣。以前,她只知道利用花般的容貌,去浪漫,去冒险;现在,她将把花容月貌加上一颗铁石的心,变成比妈妈还伟大许多的女光棍。不错,她的妈妈是还在狱里,可是她不能不感谢日本人给了她个机会,使她有了前途。她想:只要她立点功,她一定能把妈妈救出来。等妈妈恢复了自由,她们俩并肩立在一处,必能教全北平城都发抖!
    春天过去了,招弟受完了训。
    她希望得一只手枪。没有得到。
    她希望得到一些足以使她兴奋的工作。可是她被派到火车站上,查看来往的旅客。她得到一本子照片,须一一的记住在心里,而后在车站上看有没有与相片相符的人。这点事不易作,而且毫无趣味。她须时刻的留着神,而不见得能发现一个“奸细”。她须每天改变她的化装,今天扮作乡下丫头,明天变作中年的妇人;可是老不能擦胭脂抹粉的扮成摩登小姐。她不高兴这个差遣,更不喜欢她的化装。可是,命令是命令,无法反抗。她知道反抗命令的结果是什么,她还没忘了那个扁脸的女郎。她渴望再穿上漂亮的衣服与高跟鞋,像好莱坞影片中的女间谍,来往在华丽的大旅馆与阔人之间。可是,她必须去作乡下丫头!
    头一天到前门车站去值班,她感到高兴。她又有了自由,又看见春暖花开的北平。及至走到了车站,她又有些害怕。不错,她是特务,有捉拿人的权柄。可是,捉拿人是不是也有危险呢?是的,她的身上有个证章;可是,它并没显露在外面,而是藏在衣裳里边;她露不出自己的威风,而只缩头缩脑的站在那里,像个乡下来的傻丫头。她感到寂寞,无聊,与寒伧。
    过了一会儿,她拾起一张报纸。头一眼,她看见了妈妈的相片!大赤包已死在狱中!相片的上下左右都说明着她的贪污,罪状,与如何在狱里发狂!
    看完,她的泪整串的落下来。她白受了苦。 白当了特务,永远不能再看见妈妈!
    隔着泪,她看见车站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人,可是她只剩了自己。她已没有了那爱她的,供给她一切的,妈妈!
    愣了半天之后,第一个来到她心中的念头是——逃走! 作了特务既没能救出妈妈来,还有什么意义呢?日本人是骗了她的妈妈,骗了她自己;她应当逃走,不再给骗她的人作爪牙!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了。看着车站上来往的人,以及脚行,巡警,车站上的职员,她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是特务,哪几个是特务。她可是准知道其中必有特务,而且不止一个。他们之中,也许有专负责监视着她的。她又看见了那个扁脸的女郎,在方洞儿前面一声没出的就栽倒在地,流尽了鲜血!
    她抬头看见了城墙的垛口,觉得那些豁口儿正像些巨大的眼睛,只要她一动,就会有一粒枪弹穿入她的胸口!她颤抖了一下。她忘了作特务的兴奋与威风,而只感到多少只枪在她背后!
    “好吧,”过了好大半天,她告诉自己:“混下去吧!顶毒辣的混下去吧!能杀谁就杀谁,能陷害谁就陷害谁!杀害谁也是解恨的事!”
    同时,高第天天出去找事,但是找不到。北平已经半死,凡是中国人的生意,都和祁天佑的布铺差不多,开着门而没有买卖;因此,到处裁人,哪儿也不肯多添吃饭的。大一点的生意,即使是饭馆子,已都不能不接受日本人的“股子”,和日本人合作。高第不高兴到这种“合作”的地方去作事,即使她能得到机会。至于官方的机关,那就更不用说,通通被日本人一手拿住,不走日本人的或汉奸的门路,不用打算得到个地位。这样,北平的躯壳虽然仍是高大宽厚的城墙,与那曾经住过多少位皇帝的亭园殿宇,可是它的心肺已完全是日本人;凡想呼吸一点空气的,得到一点血液的,都必须到日本人那里摇尾乞怜。高第不肯这么作。她亲眼看见她的母亲作了些什么,和怎样被抄家。
    即使她肯去卖苦力挣饭吃,她的机会也还是不多。在太平年月,一个女人给铺户里的人们洗洗缝缝的,也能吃上三顿饭。现在铺户的人已裁减去一大半,她抢不到活计。在人家里,只有“红”汉奸才用得到仆人,高第既不愿作女仆,更不高兴作奴隶的奴隶。
    已到春天,高第还没找到事。她,因心中发慌,开始觉得这是大赤包为非作恶的报应,不单她自己下了狱,而且她的女儿也得饿死!她的,和晓荷的,冬衣,刚一脱下来,便卖了出去。她不能不和父亲商议一下了:“我尽到我的力量,可是没有用;怎么办呢?”
    晓荷的答话倒很现成:“我看哪,只有出嫁是个好办法!嫁个有钱的人,你我就都有了饭吃!”真的,这是他由一部历史提出的一个最妥当的结论:幼年吃父母;壮年,假若能作了官,吃老百姓;老年吃儿女。高第是他的女儿,她应当为养活着他而卖了自己的肉体。
    “没有别的办法?”高第又问了一声。
    “没有!”
    高第偷偷的找了瑞宣去,详详细细的把一切告诉了他,并且向他要主意。
    “恐怕你得走吧?此地已经死了,在死地方找不到生活!”瑞宣告诉她。
    “怎么走呢?”
    “当然有困难!第一是路费,第二是办出境的手续,第三是吃苦冒险。不过,走总比蹲在这里有希望!”
    “爸爸呢?”
    “也许我太不客气,他值不得一管!这,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一点!”
    高第点了点头。
    瑞宣,仿佛是,由骨头上刮下二十块钱来,给了她:“这太少点!可是至少能教你出了北平城;走出去再说吧!”
    拿着二十块钱和一个很小的包裹,她没敢向父亲告别,也没敢去办离境的手续,便上了前门车站。她打听明白:若是去办离境手续,她必须说明到哪里去,去多少日子;假若到期不回来,日本人会向她家中要人;所以她宁可冒点险,而不愿给别人找麻烦。再说,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到哪里去。她大致的想了想,以为自己须先到天津,走一站说一站;就凭那二十块钱,是不会给她个详细的旅行计划的。
    上了到前门去的电车,她的心跳得极快。低着头,紧握着那个小包,她觉得多少只眼都盯着她呢!过了几站,人们上来下去,似乎并没有注意她。她这才敢抬了抬眼皮。可是,正看见一个巡警,与两个日本人,上车。她的心又跳起来。她以为他们必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