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捉她的。不久,他们都下了车。她咽了一口唾沫,松了口气。她想起桐芳来。闭着口,在喉中叫:“桐芳!桐芳!早知道,咱们俩要是一块逃出去,多么好!请你保佑我!教我能平安的出去!”
    这是北平的一个和暖的春天,高第可没感到温暖。没了家,没了一切,她现在是独自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看见了前门,她的心中更慌了。高大的前门,在她心中,就好像是阴阳分界的标记。下了车,她慢慢的往车站上走,她的腿似如已完全没有了力气。
    开往天津的快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车。她低着头,立在相当长的一队旅客的后边。她的脊背上时时爬动着一股凉气,手心上出了凉汗。她不敢想别的,只盼身后赶快来人,好把她挤在中间,有点掩饰。
    正在这么半清醒,半迷糊的当儿,有人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她本能的要跑。可是,她的腿并没有动。她只想起两个字来:“完啦!”
    “姐!”招弟声音极低的叫了一声。
    高第全身都软了,泪忽然的落下来。好几个月了,她已没听见过这个亲密的字——姐!尽管她平日跟招弟并没有极厚的感情,可是骨肉到底是骨肉。这一声“姐”,把她几个月来的坚决与挣扎仿佛都叫散了!
    没敢看招弟,她只任凭招弟拉着她的手,往人少的地方走。她忘了桐芳,忘了一切,像个迷了路的小娃娃似的,紧紧的握着妹妹的手,那小的,热乎乎的手。
    出了车站,在一排洋车的后边,姐妹打了对脸。姐姐变了样子,妹妹也变了样子,彼此呆呆的看着。
    对看了许久,招弟低声的问:“姐,你上哪儿?”
    “上天津!”
    “干吗?”
    “找到了事!”高第握紧了小包,为是掩饰手颤。
    “什么事?”
    “你不用管!我得赶快买票去!”
    “不告诉我,你走不了!我是管这个的!”
    “什么?”
    “我管这个!”
    “你?”高第的腿也颤起来。“妈妈怎么死的?现在,你又……难道你一点好歹也不懂?”
    “我没办法!”招弟惨笑了一下,而后把语气改硬。“你好好的回家!我要是放了你,我就得受罚!”
    “我是你的姐姐!”
    “那也是一样!即使我放了你,别人也不会愣着不动手!走,回家!”招弟掏出一点钱来,塞在姐姐的手中,而后扯着姐姐往洋车前面走。“雇洋车,还是坐电车?”
    高第回不出话来。她的手脚都不再颤,她的脸红起来,翻来覆去的,她的脑中只折腾着这一句话:“报应!报应!拦阻你走的是你的亲妹妹!”
    “姐,好好的回家!”招弟一边走一边说:“你敢再想跑,我可就不再客气!再说,这个车站是天罗地网,没有证据,谁也出不去!”她给高第叫了一部洋车。
    高第已往车上迈腿,招弟又拉住她,向她耳语:“你等着,我会给你找事作!”
    高第瞪着妹妹,字从牙齿间挤出来:“我?我饿死也不吃你的饭!”她把手中的一点钱扔给了妹妹。
    事在人为 四
    进了前门不远,高第停住了车,抱歉的对车夫说:“对不住,我不坐了!”给了车夫几个钱,她向西走去。她不知向哪里走呢,也不知要向哪里走呢;她只知道须走一走,好散散胸中的怒气。
    迷迷糊糊的走了半天,她才知道她是顺着顺城街往西走呢。又走了一会儿,她看见路北的一座小庙,她不由的立住了。庙门,已经年久失修,开着一扇,她走了进去。她不一定要拜佛烧香,而只觉得这是个可以静静的坐一会儿,想一想前前后后的好地方。山门里一个人也没有。三面的佛殿都和庙门一样的寒伧,可是到处都很干净。这,使她心里舒服了一点。正在这么东张西望的时节,由西殿里出来一个人,钱默吟先生。他穿着一件旧棉道袍,短撅撅的只达到膝部。手中,他提着一个大粗布口袋,上面写着很大很黑的“敬惜字纸”。
    老人的脸很黑很瘦,头发已花白。看见高第,他愣住了。眨了眨眼,他想了起来,极温柔的笑了笑。“高第!”紧跟着,他停止了笑,几乎有点不安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高第也笑了:“没人告诉我,我误投误撞的走了进来。”
    老人仿佛是放了心,低声的说:“别对任何人说,我在这里。这里也不是我的住处,不过有时候来,来……”老人又笑了一下。“告诉我,你干什么呢?”老人一边说,一边往正殿那边走。高第在后边跟着。他们都坐在石阶上。
    高第的话开了闸,把过去几个月的遭遇都倾倒出来。老人一声不响的听着。最后,高第又提出“报应”作为结论。
    老人听完,愣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报应,高第!事在人为,不要信报应!”
    “我怎么办呢?”
    “等我想一想看!”老人闭上了眼。
    高第似乎等不及了,紧跟着问:“招弟要是也教我当特务去,我怎么办?”
    “我正想这个问题!你有胆子去没有?”老人睁开眼,注视着她。
    “我,有胆子也不能去,我不能给……”
    “你只想了一面,没看另一面。假若你有胆子进去,把你的一切都时时的告诉我,不是极有用吗?”
    “那么,我得等着她,她教我进去,我就进去?”
    “一点不错!可是,”老人的眼还注视着高第的脸,“可是被他们知道了,你马上没了命,所以我问你有胆子没有!”
    高第迟疑了一下。“钱伯伯,你不能给我点事作?我愿意跟着您。”
    “哼,我一时还不敢用小姐们!你看,日本人喜欢造就女间谍,一来是因为他们看不起女人,以为女人们胆子小,容易管束;二来是因为中国人对女的客气,女间谍容易混进内地去。至于他们自己,可不大容易受女子的骗,他们到处都给军官们,兵们,安置好妓女,伺候着他们;咱们的女间谍即使肯牺牲色相,也无从接近他们。因此,我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男人活动不开的时候,才求女人帮帮忙。你到底敢去不敢,假若招弟找了你来?”
    “我去!可是她要不找我来呢?”
    “等着她!同时,我有用着你的地方,必通知你!”
    “可是,我没有收入,怎么活着呢?”
    “嗯,慢慢的想办法!先别愁,别急,一个人还不那么容易饿死!”
    “我相信你的话,钱伯伯!回到家里,我把招弟的事告诉爸爸不告诉呢?”
    “告诉他!一告诉他,他必马上找招弟去,必定到处去吹嘘他的女儿当了特务。这么一来,招弟必吃亏,而无从红起来。她红不起来,咱们就减少了一个祸害星!”
    “可是她要是红不起来,也许她就不来找我,教我也去当……”
    “人是活的,高第!要见机而作,不能先给自己画好了白线,顺着它走!”老人立了起来。“还有,随时跟瑞宣商议,他没胆子,可有个细心!”
    高第也立起来。“钱伯伯,我以后上哪儿找你去呢?”
    “这里,我要不在这里,告诉后院的明月和尚,他是咱们的人。见到他,先要说‘敬惜字纸’,要不然他不相信你!”
    高第随着老人,慢慢的往庙外走,看着老人手中的口袋,她好奇的问出来:“钱伯伯,口袋里有什么?”
    老人立住,看着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快到庙门口,老人教高第先出去:“高第记住了!别对任何人说我的事!好好的回家,等着招弟,或我的消息。别着急,发愁!见机而作!你是个好孩子,我早就知道!走吧!”
    高第先独自走出来。她不敢回头再看一看,知道老人不愿和她一同出来必有用意,她不便再东瞧西望的,惹老人不高兴。可是,老人的黑瘦的脸与温和的笑容,还都非常清晰的在她心中。那个形影,像发着光与热力,使她看见春天,全身都温暖起来。那个形影,像个最美丽的菩萨似的,教她感到安全,给了她无限的希望。她想到,即使马上再遇到招弟,马上去当特务,她也会连眼也不眨一下,便去冒险,牺牲;有钱先生的话在她心中,即使她马上掉了脑袋,也是舒服的!
    最使她高兴的是钱先生说没有报应。这几个字揭去了她心上的一片黑云。她是她,大赤包是大赤包,她并不须替妈妈负责,承受惩罚。只要她大起胆来,敢去作钱先生教她作的事,她便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一切的人。想明白了这一点,她的全身都感到轻松,腿上有了力气。她一气走回家来。
    冠晓荷和祁瑞丰正在屋中闲扯淡。一看见他们俩,高第马上皱上了眉。她下了决心,不再对他们客气,敷衍。瞪了他们一眼,告诉他们:“刚才我看见招弟来着。”
    两个人一齐跳起来,一齐问:“招弟?招弟?”
    “她当了特务!”
    “真的?”瑞丰狂喜的说:“喝!谢天谢地!二小姐是真有两下子,真有两下子,我佩服,五体投地的佩服!”
    晓荷问高第:“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前门车站!”
    “前门车站!”瑞丰也跟出来,点头赞叹。
    “她穿着什么?”
    “像个乡下丫头。”
    “化装!化装!”瑞丰给下了注解。
    “瑞丰,”晓荷拉住瑞丰的胳臂:“走,跟我找她去!”
    到了车站,二人扑了个空。招弟已离开了那里。
    “大哥,交给我好啦,我去打听她在那里。我有特务上的朋友,一定能打听得到!你先回家,咱们家里见!”瑞丰横打鼻梁的说。
    “好,就那么办!我再在这儿等一会儿,家里见!”
    在车站上又等了一个多钟头,晓荷还是没遇见招弟。他回了家。
    第二天,冠家门上的封条被扯掉,搬来七八口子日本人。全胡同的人都把头低下去。这么小的一条胡同,倒有两个院子被日本人占据住,大家感到精神上的负担实在太重。因为讨厌日本人,他们也就更恨冠晓荷。
    晓荷可是另有一个看法,他对邻居们解释:“咱们必要看清楚,东洋人跟咱们是一家人。那是我的房子,我能不心疼吗?当然心疼!可是,话得从两面说,招弟现在作着他们的事,而他们又住着我的房子,这不是越来越亲热,越有交情吗?一定!”
    除了这样声明,他还每见到新搬来的日本男女,都深深的鞠躬,赶上去搭讪着说几句话,并且报告一点房子的历史:“这所房子是我——等我想一想啊——前六年翻修过的,砖瓦木料全骨力硬棒!下多大的雨,绝对,绝对不漏!就是呀,夏天稍微热一点,必须吗,请记住,搭个凉棚!搭上棚,地上再洒点水,我告诉您,就甭提多么舒服啦!”
    瑞丰跑了一天,没打听到招弟的下落。他非常的着急。见到晓荷,他保证第二天再去打听,必定能打听出她的下落。晓荷拿出老太爷的劲儿来:“好啦,瑞丰,你就多偏劳吧!你去跑跑,就省得我奔驰了!”
    瑞丰可是比晓荷还更急切。他有他的盘算:假若他能找到招弟,说不定她也能把他介绍进去,他确信作特务是发财的最好的捷径。
    终于招弟的住处被瑞丰设尽了方法打听到。瑞丰和晓荷像一对探险家似的,兴高采烈的来到东城根。门儿关得严严的,他们俩不敢去叫门,而恭恭敬敬的立候招弟出来。守门的在门内,早已由门缝看清楚他们。他们等了有二十多分钟,没有一个人出来。晓荷决定去叫门。他以为自己既是招弟的父亲,他必能受一番招待,不管招弟现在在这里与否。他还没把手放在门上,门开了一点。守门的,一个中国青年,低声的问:“干什么?”
    “找小女招弟!”晓荷装出极文雅的样子说。
    “赶紧走!别惹麻烦!”守门的青年说。“我看你岁数不小了,不便去报告;你知道,在这里东张西望都有罪过!”
    “行个方便,给我通报一声;冠招弟,她是我的女儿,我来看看她!”
    守门的青年急了。“我是好意,告诉你赶紧走开?你要不信,我就进去报告,起码他们圈禁你半年!谁告诉你的,她在这里!”
    晓荷赶紧指了指瑞丰:“他!”
    “走!走!”青年急切的说。
    晓荷和瑞丰不肯走,他们既找对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