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不仅仅是他们的淇安村,而是整个黄河流域的大泛滥。黄河破堤而出,淹没了无数人家。
他们随着大批流民一路向西,本希望在隆虑谋求生计,但是隆虑太守闭紧城门不让他们进入。于是从安阳、荡阴、汲县、获嘉一路辗转到了平阳县。
哥哥生病,弟弟挨饿,绿阶才不得不自己找到了卫少儿,将自己卖身为奴。
“找到了!”绿阶从一堆杂草中寻到了一个枯烂的树桩:“这一定是草亭的柱子,现在都断了。”
“这也算?”
“当然算。”绿阶站到那木桩上,挥起右手招呼霍去病过来:“这里可以看到很远呢。”
霍去病于是站到她身后看,果然此处乃是一个山坳,两片大山如天门一般中开,远处的大河、田地仿佛多姿多彩的图画从云间展现出来。
绿阶大叫:“淇水!淇水!”
淇水静静流淌,波光明亮。
在她接触传统文学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家乡这条宽展亲切的河流,居然如同神话一般存活在上古的诗歌之中。随手翻开优美的诗歌集,就能够见到它楚楚动人的身姿。
《氓》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蒹葭》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汉广》之“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竹竿》之“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多少旖旎的遐想,多少温情的故事,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这里,天生是诗歌的国度,生来是诗歌的海洋!
霍去病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笑。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么快乐放松的模样,简直像个孩子。
哦,他看过一回。
他低头寻到地上摇曳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他俯下身将其摘下来,冲着绿阶一口猛吹过去。
万点白绒在空中飞舞,初秋的轻绿干净得令人神往。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快乐,现在的她和他都已经不孤单了。
“我回来啦!”绿阶站在魂牵梦绕的家乡,展开双臂在漫天的蒲公英绒花中悠悠打转,“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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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阶穿过浅黄欲熟的良田,走过平整的泥径小道,分花拂柳,步入一道黄泥与竹片整齐糊就的篱笆矮墙。
鲜艳的五角星花,淡紫色的牵牛花,将这个农家小庭院装点得生机盎然。
篱笆墙边,几只母鸡悠悠在庭院里踱步,看到陌生人也不躲开,继续安详地在泥地上翻寻着什么。
绿阶站在一座草顶明墙的屋子前面,犹豫着是否进去。
她所依稀记得的那座歪歪倒倒,兄弟姐妹们都挤满的茅草房屋自然早已就不在了。
这干净整齐的房子,令绿阶感到陌生。
茅草铺成的屋顶又厚又密,金光灿灿;石块垒成的墙壁厚达一尺,坚固稳重;屋子前的小小空地用白色鹅卵石细心铺平,被洒扫地一尘不染。
“哗。”门帘突然被打开,一位老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十三!快去将灶台上的蒸饼端出来,再蒸就要潽了。”
绿阶无故感到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向角落里一闪,吓得一只啄食的母鸡呼啦啦走开。
“好。”一个小男孩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挂着满头的稻草梗跑出来。回头看到绿阶:“这位姐姐找谁?”
绿阶知道霍去病是不会弄错地方的,便问他:“小弟弟你姓什么?”
孩子性格很外向,立刻跟绿阶自来熟:“我姓辛,排行十三,娘叫我十三。”
绿阶五岁的时候还不是特别会数数,她只记得自己家里孩子多,至于那个饿得在襁褓之中几乎断气的孩子是不是这个“辛十三”她已经弄不清了。
不过,他一定是她的弟弟了。
绿阶正要再跟他说上几句话,那老妇人气势汹汹跑出来:“十三!你在做什么?”
看到绿阶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找谁?”
老妇人的手中犹抱着一大堆湿漉漉的干净衣服,显然刚才正在后院洗衣。
霍侯爷告诉绿阶,在这个屋子里她父母俱在。
他们共育有十四个子女,黄河泛滥那一年被卖掉了九个。如今老大、老二、老三、老六都或者嫁人或者成家了,搬了出去,只有十三因年岁尚小还在身边。
汉朝对流民一向重视,刘彻后来令豪强巨贾出资安抚黄河灾民。
那一年秋天,流民们就逐渐回到了原来的户籍落户,重新开垦荒地,建造房屋。
绿阶家那些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小孩子都被卖掉了,剩下的几个都是能够种田做事的,所以家庭很快就衣食饱暖不再犯愁了。尤其是去年霍去病稍稍让地方亭长给辛家一点便利,他们的日子如今都和和美美。
绿阶是带着一团欢喜,来到这个地方看望亲人的。
蒹葭茫
六十一章
她抱紧手中的银子包裹,心中揣测,这位老妇人大概就是她日思暮想的母亲吧?
这老妇人脸上皱纹如菊,看起来似乎有五六十的年纪,腰背却挺直,又似四十多岁的年纪。
她麻利地一边跟绿阶说话一边将一根细麻绳从一个竹竿架引到另一个竹竿架,然后将手中的衣服一条条抖开,一件件晾在麻绳上。
“姑娘不是本地人?”
绿阶不知如何回答,浅浅嗯了一声。
“姑娘找谁跟老妇说一声,这淇安村我都熟。”那老妇人手劲很大,用力一抖就将衣服抖得平平整整。
“我……”绿阶总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温柔善良,被生活的不幸摧垮了身体的老人;她总以为她看到母亲的时候,会为她满头的银丝,满脸的皱纹而不由自主悲泣。
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如秋日蓝天般的明快。
“奴家路过此处,想要口水喝。”
绿阶已经记不得自己娘亲的样子了,直到此时她还不能够确定眼前这个老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路过?”老妇人非常怀疑地转过身,“此处方圆三里没有其他的村落了,姑娘单身一人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绿阶也感到自己的兀然出现并不合理:“我家夫君是位医师,在附近的山里找一种草药,奴家在这里等他。”
“哦。”
“请问大娘的夫家,是不是……”绿阶口中发干,“是不是姓辛?”
“是啊。”老妇人重新回过身,将一件小孩子的衣服拉挺,“是十三那个多嘴的孩子告诉你的吧。”
绿阶笑着点头:“十三还说他排行十三,这么说他有很多兄弟姐妹?”
老妇人看着衣服摇头:“哪来这么多,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其余的发洪水那一年都另找了生路。”
“他们……他们……”绿阶顾不得什么了,问道,“他们都叫什么?”
老妇人笑一下:“能叫什么?伯儿、仲儿、三儿、四儿、五儿、六儿、七儿……庄户人家谁会起什么名字,排行第几就是名字了。”
绿阶微微颤抖了一下。
老妇人回头对屋中道:“老头子,你这件衣服太长了,过来帮一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再端碗水过来,给这位姑娘喝。”
一名老人一边应着一边端水走出来:“越老越糊涂了,连衣服都晾不上了。”看到绿阶:“这姑娘是谁?”他细细打量了起来。
老妇人推他一下:“年轻姑娘你也要看。”
老头儿不好意思:“说什么呢。”将水碗递给绿阶。
绿阶捧着水碗一口口啜吸,水很清,碗很粗糙,每一口都含着家乡的清甜。喝完了水,绿阶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坠将出来。
“大娘大伯,奴家还要去找夫君……大娘……”那水似乎一直要流溢出来,“再会。”将碗轻轻搁在旁边的石板上。
老妇人也不留她,只说:“早走早好。天黑了你这里又没有熟识的人,路上遇到野兽就了不得了。长得这般细皮嫩肉的,可要珍惜爱护自己。”
“多谢大娘。”
绿阶慢慢转身向篱墙外面走去,泪水哗啦一声流了下来:三儿、四儿、五儿、六儿……七儿……七儿……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庆儿的姑娘……
她应该就是“七儿”吧?
绿阶走出老远才发现手中还抱着那个银子包裹,他们家看起来日子还敦实,并不需要这些银两。绿阶捏紧包裹,向霍去病等着的地方走去。
走到了百年的樟树下,她浑身虚软再也走不动了,缓缓歪倒在树根上,伏在膝盖上痛哭起来——她的生身母亲,当面也已经认不得她了。
农家庭院中,那老妇人拉扯了一阵衣服,忽然停下手:“老头子,咱家七儿回来了。”
“哪里?”老人幡然醒悟,“我去叫她回来!”
“别去。”老妇人压低声音,“你没看出来吗,孩子虽然穿着普通的衣服,可那衣服太新,哪里像个受苦干活的庄户人?看着气色也好,这孩子是撞上贵运了。咱们……”她也有些泪眼婆娑,“咱们这低门矮户的,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他们得过了孩子的卖身银子,这些孩子已经跟他们不能再有关系了。
老头回头望着那黄泥篱墙外:“七儿……”
“四儿他们也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妇人将衣服晾完,退后一步,“只要孩子能够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些孩子们,卖出去了只换了一口粮回家,如今一个个都生死不知。
老头也点点头:“是啊,比什么都强。”
老妇人用袖子擦一擦眼角,回头对厨房里,高声大叫:“十三——十三——蒸饼拿下来了没有?”
男孩的声音传来:“正在拿。”
“兔崽子,敢偷吃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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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什么?”霍去病的声音传来。
绿阶从樟树树根上抬起头:她为什么不哭呢?
从小她一直思念的人已经认不出她了,说起她的时候口吻也是那么平淡。还有……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鼓励了她那么多年的那个“庆”字,原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个误会。
她并没有得到那个最美丽的字,她也没有受到父亲母亲的祝福与期待,她只是他们家一个排行第七的女儿。
霍去病焦躁起来:“你到底哭什么?”他好心让她去见父母,怎么没多久便哭成这样?
绿阶看他因她而心情不好,更生怕他去找她父母,忙编谎话对他说:“妾身大概受了凉,肚子疼,所以哭了。”
霍去病看着她:算了吧,他还不知道她?
他想不出她会有什么缘由,前思后想此回出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料想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她有什么都是窝在心里不肯说的。
他强行深究了,想必也问不出个缘由来。于是伸出手给她,顺着她的意思问:“还能走路吗?”
绿阶想多坐坐,至少把眼泪流干净吧?她摇摇头:“一会儿就好。”
霍去病还要赶去郑云赫那边,他生怕错过了时辰,到了晚上还在山林里逛就不好了。当下将他们带给郑云赫的包裹转到胸前,一言不发在绿阶面前蹲下身。
绿阶抬起头,他反手抄住她的身体:“我背你。”
“不用……侯爷……”绿阶想推辞,却哭到抽气不止。
“把那包银子给我,硌人。”
“不用……”绿阶还在推辞,霍去病转过来将她手中的银包一把夺过来,将她一下子托到自己的背上。
绿阶只能用双手抄住他的脖子,她在他背上泪眼迷花了一阵,等到抬起头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辛家的农宅。
“侯爷……”她紧张地要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