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藉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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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三(11)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锌锌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地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的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关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关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像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矢,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我,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纸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中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有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顶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的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我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费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的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洲,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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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三(12)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需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的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呜咽的声音,“她自廿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问:“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咸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儿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的平摸着。聪慧有点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很恳求。
    “是。一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呵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而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地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聪慧问:“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的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一四六○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反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去。”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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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三(13)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
    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成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的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足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的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的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