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她去换了单程往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呆。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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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三(14)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的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会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的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藤与床垫都是一整套的。梳妆枱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人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的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惊醒。宋家明坐在我床边。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地坐在那里看女人睡觉。
    “你一额是汗。”他说。
    “天气很热。”我撑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气。”
    “你做了恶梦?”
    “梦是梦,恶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我虚弱的问。
    “你为什么不哭?”他问。
    “哭有什么帮助?”
    “你应该哭的。”
    “应该?谁说的?”
    “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
    “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叹口气。
    “咸密顿看上去像个好人——”
    “家明,”我改变话题:“有没有女人告诉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点点头。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没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会来不及的告诉朋友,他有过多少女人。同样地,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强逼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时候,我喜欢你多点。”
    勖存姿说过这话。
    我问:“因为我没有那么精明?因为我合上眼睛之后,看上去比较单纯?”
    “你什么都猜到。”他诧异。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说过而已。”我说。
    他叹口气:“勖存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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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宝 三(15)
    “是。”我说道:“你也一样,什么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脸。
    我说:“天还没亮,你陪我睡一会儿。”我让开一边身子。“来。”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边。“这很危险的。”
    “不会。”我说:“我很快会睡熟。”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觉。听着他的心跳,我有一种安宁。我从没在男人身边睡到天亮。没有。我与男人们从来没有地老天荒过。
    但是我与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说:“我一直没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会控制自己。”
    “聪慧知道会怎么样?”我笑着起床。
    “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们今天问咸密顿取回骨灰。”他说。
    “为什么?”
    “带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说。
    “我母亲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说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还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这么重要?”我漠然问。
    “她是你的母亲。”宋家明说。
    男人们就是这样。唯一听话的时间是在枕头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边的时候,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个人,他有主张,他要开始命令我。
    成密顿不肯把骨灰还我——
    “地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请律师来,我也不见得会赢这场官司。
    我沉默地说:“带我去看看现场。”
    他开车把我们送到现场那座大厦,是一间百货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觉得蓝天白云,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顶楼看看。”我说。
    宋家明拦住我,我轻轻推开他。
    咸密顿与我们一行三人乘电梯到顶楼,但是大厦顶层已经封锁掉。我请宋家明跟经理说话,交涉良久,经理派人来开了门,连同两位便衣警探一起,我们到达顶楼。廿七层高的房子。
    看下去楼下的车辆与行人像虫蚁一般,蠕蠕而动。眺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妈那一刹间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我不能够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说是凭吊。也并没有哭。两个便衣的脸上却露出恻然的神色。谁说现在的世人没人情味?人们看到比他们更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锄强扶弱嘛。
    然后我向宋家明道谢:“你让他们开门,一定费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点点头,不答。
    我们与成密顿道别。
    咸密顿苦涩的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问上帝。”
    “再见。”宋家明与我轮流与他握手。
    家明问:“你当真不要带任何一样纪念品回去?”
    我抬高头想很久。“不要。”我说。
    我们就这么离开澳洲回伦敦。
    在飞机场出现的是勖存姿本人。我们只离开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动。
    “你怎么了?”勖低声问。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点精力。”
    “日月精华?我还有什么日月精华?你应当选个精壮少年。”他笑道:“有没有引诱我的女婿?”
    我很高兴他问了出来。我老实说:“没有。我还不敢。”
    “别想太多。”他说:“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还是在想。
    那么高的楼顶,在异乡,离她出生的地方一万多哩,她在那里自杀。上帝,为什么?
    我想到幼时,她自公司拾回缚礼物的缎带,如果绉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开水熨平——我们连熨斗都买不起。
    我想到幼时开派对,把她的耳环当胸针用,居然赢得无限艳羡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长大,并没有离开过我。
    我想到父亲过年如何上门来借钱,她如何一个大耳括子把父亲打出去——是我替父亲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喜宝 三(16)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众假期冒风雨去当班,为了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金钱,以便能够买只洋娃娃给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学的开销,她在亲友之间讨旧书本省钱……我们之间的苦苦挣扎。
    所以我在十三岁上头会学叫男生付账,他们愿意,因为我长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讨好他们。
    我的老妈。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甚至没有与我联络一下,也没有一封书信,或者她以为我会明白,可惜我并不。
    回忆是片断的,没有太多的感情,我们太狼狈,没有奢侈的时间来培养感情,久而久之,地不是不后悔当初没有把子宫中的这一组细胞刮干净流产。我成为她的负累。她带回来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发育的身上,到最后我到英国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费了她的美丽,没有人爱她。
    我母亲前夫连打最后一次长途电话讯问她的死讯都不肯付钱。
    而咸密顿,他做了些什么,他自身明白。我没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从现在开始,在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净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人。
    我昏昏沉沉的靠着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说:我要忘掉姜咏丽这三个字。
    回到剑桥我病了。
    医生的诊断是伤风感冒发烧,额角烧得发熨,我知道这是一种发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应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勖存姿回苏黎世。他的鲜花日日一束束堆在我房中,朦胧问我也看不清楚,医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对病人并没有帮助。
    我一直觉得口渴,时常看见家明。
    我问:“聪慧呢。”不知为什么要问起聪慧。
    “她一个人在这里闷,回香港去了。改遗嘱那天来伦敦。”
    “遗嘱?”我急问:“谁的遗嘱?”
    “勖先生要改遗嘱——我们之间已经提过的。”家明说。
    “不,勖先生为什么要有遗嘱?”我慌忙的说:“他又不会死,他不会死!”我挣扎着要起床。“我跟他去说。”
    家明与护士把我按在床上,我号啕大哭起来,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护士说道:“好了,她终于哭了,对她有好处。”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梦又见到了许多信,一叠叠地自信箱中跌出来。那些说爱我的男孩子,他们真的全写信来了……
    然后我觉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颊上在耳根,我睁开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轻男人的体嗅,抚摸他的头发,却是家明。
    “我是谁?”家明问:“想清楚再说,别叫错名字。”他把脸埋在我枕头边。
    “家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