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樾抬腿就往楼梯走,那男孩慌忙冲出来拦住她,结结巴巴地说:“老,老板说,没事不要打扰他。”
    “那卖酒给我。”乔樾立住脚。
    男孩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在楼下等待,自己上楼去请示。过了一会儿下来,鞠躬做个请的手势说:“乔小姐,三楼露台,请。”
    她独自沿着厚重的木质楼梯,轻轻上了顶楼。
    楼顶豁然开朗。芬兰防腐木的长条地板,一排花架郁郁葱葱,原始的质感迎面袭来。顶上有个架子,种着葡萄。角落里还放着烧烤工具,两张躺椅。
    太阳伞下是深色的藤制桌椅,放着白色的椅垫,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样子。桌上喝了一半的酒瓶,正是mon amour。
    这一定是个会享受的人。
    左边一间小木屋,还有一个大玻璃房。木屋里透出淡淡灯光。她走过去,看见里面有个人,长身玉立,手里捧着酒瓶。
    多少个分分秒秒,辗转反侧,想见而不能见,竟然是这样荒唐的相遇。
    林霏白察觉有人,转过头来温和地微笑:“小樾。”
    他穿一件白色毛衫,纽扣不系,有种散漫不羁的儒雅。头顶灯光幽暗,照在凌乱的头发上。
    有的人不修边幅到了这种地步,都会显出一份脱俗的气质。
    很像一个颓唐的艺术家了。
    室内灯光浅浅,更衬得他眉目温润如玉。熟悉的温润,带着令人心碎的伤感。
    他在微笑,那微笑却不似往日明亮耀眼,只是寥落地挂在唇角,透着一股倦意。
    他走到她面前:“有没有吓到你?”
    chapter 19 酒后
    乔樾近乎饥饿地看着他。
    他的眉目,他的鼻唇,他的脸庞,一如心里刻下的那般英俊。
    她想过千百种可能,在公司,在某个正式场合,甚至在他的婚礼上,却没想到是在这样憔悴的时候再次遇见他。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其实是多此一问。她早知道他开了红酒屋,只是从来没有来过,连名字也不知道。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还碰上他本人。
    “最近一直在这里。”他问,“怎么想起了这个酒?”
    “不知道。”她低头,“就是想虽了呗。”
    他浅浅微笑,环顾一下四周:“这里全都是,你要多少?”
    “全是?”她有些意外,“这么多?”
    “这是为它建造的储藏室,全部拿走吧。”
    两人坐在露台上,先喝掉桌上那瓶,又开了一瓶。
    话不知道怎么就多起来。
    乔樾大着舌头:“我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
    “知道就不会来了,是不是?”林霏白凝神看着酒杯中旋转的液体,“你一直就这样,骄傲的女孩啊!”
    乔樾急:“我不是赌气,我只是……”
    他的手覆住她的,温柔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她心里一抖,把手收回去。
    她已经不配。
    他怔了怔,涩然一笑,转手拿起酒瓶倒酒,接连喝了好几杯,缓缓说;“幸好今天你来了。不然这酒就拿去销毁了。”
    “为什么?”
    “当年最好的一批葡萄酿出来的,一共两百多瓶。我本来想放几年再拿出来,每年送你一点,慢慢喝,到老了都还有。”他垂眸看着酒杯,眼里忽明忽暗,声音低弱,“可惜,没有机会了。”
    这些话,如果不是今天喝多了,他怎么会告诉她?
    乔樾只听得心里酸痛无比,却平添一股酒勇:“林霏白,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南海?可不可以,今天告诉我真相。”
    林霏白沉默了很久,半眯着眼,像陷入回忆。
    “小樾。”他温柔地看着手里的酒杯,像看着情人,语音喃喃,“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简直不相信你才十二岁。才十二岁啊!已经很迷人了。”
    记忆里的她衣着素净,像是夏日半开的恬静茉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怜爱。
    酒气上泛,往事像潮水一般涌来。
    仿佛她依旧穿着水蓝的纱衣,坐在台上抚琴。手指纤润,撩拨的是他的心底最隐秘的弦,温柔慷慨。
    夏日午后,他的私人画室,他把她围在胸前,手把手地教她排线条。两人贴的那样近。她的手真小,他的手掌可以整个把它包起来。她衣领并不低,可是她那样娇小,他隐约看到她初露的发育,小荷才露尖尖角。
    那样的纯洁,玲珑,完美。
    少女独有的馨香,一阵阵熏得他眩晕心跳,几乎要醉倒过去。
    窗外的勒杜鹃正开得火红繁泼,树上的知了叫得他心猿意马,他极力地克制,才挪开了自己的目光。
    十二岁的少女!不用想也知道。他有多么疯狂。
    没关系,他可以等她慢慢长大。区区六年而已,他可以等。他自己都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男孩。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这样的信心,只在他替她烧掉男生情书的时候,有过些微的动摇。
    他偶尔会隐隐觉得不安。那些追逐的男生里,终有一天,会有人比他更英俊,更出色,更招人爱慕。
    最重要的是,更年轻。
    但是她看他的眼神那样全心全意,那样依赖眷恋。他觉得从她眼里,仿佛能够汲取无限的力量。
    他以为就这样了。时光优美地流淌,他温柔而耐心地静待她长大。
    多么好。一切美得像个梦。
    怎么也想不到,会收到那样一封信。那样丑恶。他和她的照片,每张都是那样暧昧亲密的姿态表情,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白的证据。照片里夹着一张纸,贴着报纸上剪下来的字,要他限期离开南海。
    十六年前的南海还是封建保守的小城。就在上个星期,有一批男女青年因为同居,被判“流氓罪”入狱。
    这样一封信,会带来什么结果?
    丛骞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脸色:“不是我!林霏白!不是我!”
    他发誓要找出幕后的指使,丛骞拖住他:“你疯了吗?!你会被判刑的!公安会把你抓起来坐牢,关你几十年!”
    “哈!”他大怒,“关就关!我会怕吗?”
    “你傻了吗?你是不怕,那个小姑娘怎么办?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他霎时呆住。
    茉莉,他的小茉莉。
    像是凭空而来的一道霹雳,他愤怒得连胸腔都在燃烧。凭一颗趋势的赤子之心待人,收获的是这样丑恶的人心。他不怕任何谣言,不在乎任何名声,却害怕她受到丝毫的伤害。她是他的小小茉莉,好不容易才从泥淖里开出纯洁的花来,怎么禁得住这样肮脏腥臭的狂风骤雨?她还那么年少,除了他,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然而偏偏是他,引来了这样的灾难。
    他想过带她远走高飞,无所顾忌地生活。
    然而,这需要她监护人的同意。
    那是一位慈祥保守的老奶奶,爱孙如命。
    而他凭什么?就凭他老师的身份?
    走的时候几乎是狼狈而逃。他不敢告诉她半分真相,连消息也不敢透露。
    她会哭。他的小茉莉,她一定会悄悄躲起来哭,不让任何人知道。
    然而她会长大,会越来越出色,会在男孩的簇拥中欢声笑语,会慢慢淡忘他,这个十二岁时曾经给过她温暖的男子,像火柴亮起盈盈的火花,点燃篝火之后,使命已经完成,变成黢黑的梗,丢弃在一边。
    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杯里的葡萄酒芬芳,林霏白终于回过神来,摇摇酒杯:“没办法。我也知道,等你长大是一件太疯狂的事情。”
    “回国之前,我辗转打听到你还在南海市,还是单身。我听到消息几乎跳起来,可还是没有立即回来找你。”
    “我在想,你真的看到了快四十岁的我,还会不会认我?如果你要是把我忘光了,我该怎么办?”
    “我鼓了好久的勇气才跑回来。我在想,我虽然比你大很多,可是样子看起来还算过得去,也有能力可以照顾你,应该还是有点竞争力的吧。”
    “看到你的那天,我其实紧张得不得了。如果你不记得我,我是说如果,我该怎么办?我得学习如何追女孩子。不过,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你不但记得我,而且依然对我青眼有加。”他恍惚地笑起来,眼神温柔。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我回来的时候,茉莉开得正美。”他长叹一口气,走到酒窖旁边的玻璃温室,里面是丛丛茉莉,圆叶茂密繁盛。他目光触及,轻声说,“小樾,等你老了,想起来可以告诉孙子,有个人从你十二岁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一直没有变过。”
    乔樾静静听他说话,仿佛怕惊扰一场梦。
    但他重新陷入了沉默,不再开口。
    她觉得他没把话说完:“可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林霏白却只是慢慢说:“对不起。”
    她站起来,几乎是愤怒地:“林霏白,你不能这样。我要知道为什么!”
    “小樾!”他越拉她越激动,只好一把抱住她。
    乔樾安静下来。他的胸口隔着毛衣,也能感觉到点点的湿意和悲凉。
    其实也就这样了。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她慢慢推开他,转过身说:“我要回去了。”
    他停了片刻,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太晚了。我送你。”
    她低下头,侧过脸:“不用了。你也喝多了。”
    “来,我们坐出租车。”他温和地坚持。
    在车上她报了地址,他诧异地看她,她于是说:“搬家了。”他没再说话。
    下了车,他又送她上楼。
    这次住得并不高,5楼而已,电梯很快就到了。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经久未散的烟味。一丝莫名寒意爬上脊椎,她打了个冷战,看了一眼林霏白。
    林霏白适时地停住了脚步:“回去早点休息。”
    她小小地“嗯”了一声,停了一瞬,忽然鼓足勇气说:“林霏白,你可不可以……”她咬着唇,声音小小的,但是执着,“可不可以……吻我一下,就一下。就像……”她及时地刹住了车,换了个说法,“像真正的恋人那样。你从来都没有那样吻过我。就当……就当吻别好不好?我只要这一个吻。”唯一的夙愿。
    说不爱,很容易。可是只有自己知道,是不是在骗自己。
    林霏白怔住,温柔地看着她,目光带着痛楚。
    不能回头,否则会变成盐柱。
    如果不能爱,不如放生。
    他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
    她也没有出声,闭上了眼睛。
    从他双臂传来的痛苦中,她忽然原谅了他。
    即使没有那个吻。
    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是不能够。。
    楼道里的感应灯熄灭了。月光妖娆,穿过走廊的落地长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平平地铺在地面上。
    月色,林霏白,她。
    她无端想到一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真是甜蜜的诗。
    林霏白终于轻轻松开她,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我改天再来看你。”
    她听见自己不争气地说了声:“好。”
    林霏白看着她,像是欲言又止,眷恋和克制在脸上交替。他看到她嘴角的苦笑,低声说;“好好照顾自己。”转身离去。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灯光亮了,片刻之后再次回归黑暗。她在黑暗里长久地发怔,看着地上中剩下一个细长的影子,孤苦无依。
    她掏出钥匙,半天不得要领,正在搜索,却听见旁边“啪”的一声,窜起一簇血红的火苗,还来不及惊叫,有个高高的黑影从角落里走出来,带着浓重的酒气。
    那人背着月光,她只看得见头发上充满空气感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