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颖轻声问道,尹恪诚很有保留的点点头,忍不住竟叹了口气,明亮的眼眸透出很深的幽怨。他静静地望着已经是他合法妻子的苏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把她拉进了怀中。
    好一会儿,苏颖才听到背后又是一声低低的叹息,她不得不问他出了什么事。尹恪诚还是轻轻摇头,把她揽得更紧,再次深呼吸后才缓缓问她:“你会不会觉得,很不安?当我们这样抱在一起享受冷气的时候,有人正趴在烂泥潭中被一公分长的蚊子吸血;当我们在漂亮的摄影棚里衣衫光鲜地拍婚纱照的时候,有人穿着一身几天几夜都没换过、裹着泥巴臭汗甚至血水的衣服向一个虚拟的并不存在的假想敌阵地匍匐;当我们津津乐道品评着90年份的红酒、又遗憾美中不足没有鹅肝酱佐餐的时候,有人正如饥似渴的咀嚼着沾满泥巴的草根……”
    一直等他的胸口不再剧烈地起伏,苏颖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丈夫瘦削的下巴。几年前,他们就分处在那样两个极端的世界中,各自泰然;今天,他们结为夫妻共享着相同的生活,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如此的惶恐。
    “老尹……”
    苏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知道自己生活在金字塔的上层,有时候也的确觉得自己很幸运。可她不想陷进深重的社会学甚至哲学理论中无法自拔,这就是现实,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想被爱的女人,不是神。
    “嗨……”尹恪诚苦笑了一下,低头吻了老婆一口,“可能就是这种不安才让我活下来的。”
    苏颖惊惧地半张着嘴,尹恪诚的表情却已经平静下来了,含笑望着她:“我觉得自己其实挺无情的。对爸妈都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肯告诉他们。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彻底没指望了,还活着干嘛?可是一想到他们,我曾经亲眼看着战友在我面前死去,还有更多为了守护我们、守护包括我这种残废在内的‘人民’而牺牲、伤残的战友,我就觉得,我没有资格去死。”
    道理他讲的很明白,可是苏颖知道她是不可能理解这种感情的。她只能庆幸他是一个果敢坚毅的军人,无论是什么信仰令他活了下来,她都感谢那一切。她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所以,我才这么爱你……”
    尹恪诚勉强笑笑:“所以,我才觉得更不安。他们比我更有资格、更有权力、更应该,被你这么好的女孩去爱、去崇拜,可现在却是我,这样一个——”他摇摇头,笑得很艰难。
    他把这个命题搞得太伟岸太宏观,苏颖觉得真要从大道理去安慰老公,只怕什么民族大义、国家战略之类的词儿都得用上了,一时间,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确是太渺小、他们生活得真是太过幸福了。想想也是,如果尹恪诚还在现役,她有没有可能嫁给他呢?虽然他们部队可说是国内战力最强的王牌军,可他也说,他们的基地坐落在深山老林里,亲属没有特殊情况不允许到部队探亲,而他们一年也只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当然,家属可以随军,可部队只有工程兵,连尹恪诚都没听说还有建筑师、遑论女建筑师了。且不说一年到头两地分居,他们的工作也充满了危险性,实战部队每年都有几十次直面生死的战斗还都要保密,没有哪个女人神经坚强到能忍受自己的丈夫可能随时随地就悄无声息的挂了。特种兵待遇的确不错,可就算尹恪诚没有退役、多干了这三年,他每月的工资加津贴也还是比苏颖这个连一注证都没有的准建筑师少。
    那是苏颖唯一一次听尹恪诚说起这种不辉煌也不刺激、让人听了心里闷闷的、却又真实得可怕的特种兵往事。私下里她无数次想象丈夫穿着性感的迷彩服、左手握着令人血脉贲张的武器、右手微抬给后队做出某个讯号示意、凌厉的目光稳健而不失敏锐地扫过前方、极专业地猫行于丛林中,连弯腰都弯的极专业极有派。可那一次,她脑中出现的却是一个特种兵寥落的背影。或许正是这种强烈的对比才让她的丈夫如此的为他的过去骄傲、却又总是不肯轻易提及那些往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如果要写这样一群人一些事就要有相应的感情和感觉才行,那需要时间和篇幅去铺开引导。前面光忙着虐小两口了,也没来得及好好交代交代,纠结……
    省亲番外1-3
    新婚夫妇这次住的酒店老板就是苏颖好友林远宜的先生,酒席也安排在酒店餐厅的包间。餐饮部的谭经理第二次亲临现场督工的时候发现尹先生和他太太已经来了,看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呢。
    今天“花好月圆”包间的这桌酒席是大老板亲自吩咐下来的,之前谭经理跟老板的朋友、那位姓尹的先生确认过酒席的要求,知道这是一场战友的聚会,是以当天中午谭经理接到尹先生电话去餐厅与之碰头的时候差点就把那个身长玉立脚边放着迷彩包的青年当成了尹先生,万幸坐在轮椅上的正主叫了一声“谭经理”他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
    几小时不见,尹先生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剪裁利落的浅紫色衬衫,浅得几近发白的颜色很好的配合了他脸上若有若无的微笑,而宽肩窄腰的笔挺身材又令这种柔和丝毫不失男性的硬朗。尽管残缺的右腿和黑色的轮椅很刺目的打破了这种和谐,可这个青年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定神闲,即使被人用怀疑和惊诧的目光打量着,他的眼睛里也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坦坦然透出宽容的笑意安慰地望着对方。
    当然,谭经理可不知道,在他面前这么镇定泰然的尹先生当初挑选这身再寻常不过的行头时是多么的手足无措反复无常。
    之前李明哲曾经问过尹恪诚要不要帮他拿一套带衔的军装,那可是他直到退役都没有机会穿上的07式新军装;而这个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回答的问题足足困扰了尹恪诚两天,最后他才很艰难的拒绝了这个诱惑,毕竟自己已经退役了,名不正言不顺不说,还坐在轮椅上,穿军装只会丢军人的脸。
    可他坚定了没两天就又后悔起来,因为实在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出席这次意义重大的饭局。
    那天两人一起挑衣服的时候苏颖终于领教了这个男人的琐碎,当初定结婚礼服的时候都没见她老公这么为难过,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可这会儿苏颖就郁闷地发现自己的意见居然全都给否了。
    “不然咱也穿制服衬衫?”
    “不好,我都退役了,还瞎凑合什么?”
    “那这件紫色的?你不是一直挺喜欢这件吗?”
    “好像太炫了点……”
    “粉色这件?既优雅又很安静。”
    “姑娘,我是去见战友,不是跟你大小姐约会。”
    “好嘛,这件咖啡色条纹的,和橄榄绿配起来很和谐吧?”
    “条纹的会不会太休闲了一点?”
    “呃……”苏颖回头看看衣柜,忍无可忍的假意咳了一声:“尹先生,接下来您是不是要说黑衬衫像丧服,白衬衫像小工,方格衬衫不正经,红衬衫比较合适相亲的时候穿呢?”
    老婆的不耐烦当然只是做做样子,一向自觉的尹恪诚同志也不是没发现自己的确挺事儿的,连忙告饶:“好好好,我再看看,再看看。”
    于是他就在老婆的白眼之下蹭到挂着衬衫的衣柜前一件件端详起来。扯出半幅来看看,摇头;换一件再看看,继续摇头。眼见着他的轮椅越退越远,眉头越皱越紧,间或抬头瞅瞅老婆又赶紧心虚地低下去,一次次欲言又止就是开不了口,甩手不管的苏颖只好劝他干脆闭着眼睛摸一件就是了,何必这么费劲呢?也好,尹恪诚就让老婆给他把衬衫的位置重新排布了一遍,然后闭着眼睛摸了一件,浅浅的绿色,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额外的装饰,苏颖一个劲儿点头,“这件好,清新儒雅又衬你的好身材!”
    不好,这分明跟夏常服一个颜色嘛!
    尹恪诚摇摇头,却不敢再挑了,他也被自己的婆妈弄得完全失去了信心。最后还是苏颖出马,给她老公选了那件淡紫色的衬衫,配了一条黑裤子。试好衣服之后两人就在镜子里相视苦笑,尹恪诚好久没红过的脸上又泛出了血色。
    别说服务员在偷偷的交换着颜色,就连从业多年的谭经理也会时不时飞快的扫一眼坐在餐桌边的那一对很神秘的新婚夫妻心里犯嘀咕。大老板有这么个残疾朋友已经挺让人吃惊的了,他那个太太,气质倒是跟他一样温和,端端正正的坐在他身旁,大大方方的伏在他耳畔讲着悄悄话,间或掩嘴微微一笑。虽然不像那些惊艳的女子一般让人心魄大动,可那种温婉的妩媚和落落大方的气度一样让人流连难忘。估计跟大老板的媳妇一样也是个挺有来头的小姐,唔,这么说尹先生很有可能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了?可话又说回来了,谁家能接受个残疾人当姑爷呢?
    且不论那两个青年男女的来历,谭经理很快就看出来了,饶是太太一直陪在身边说笑,尹先生依然很紧张,双手紧紧交握着抵在嘴边,大多数的时候目光都直直的盯着眼前洁白的瓷盘出神,偶尔笑笑也是相当勉强。想来也是,他八成是因伤致残才退役的,这会儿娶了媳妇儿回来见老战友,能不紧张吗?
    安排好了包间的一切,谭经理刚想再嘱咐一下服务员,却看到两个姑娘不顾自己早先的叮嘱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包间里面,其中一个还笑眯眯的红了脸。谭经理忍不住也回过头去,隔着直径四米的大圆桌,刚好看到那两个亲亲热热的凑在一起,手拉着手、脸贴着脸笑做一团,他就可想而知自己错过了什么。首都人民现在都这么开放了啊!
    “老尹,等会儿你兄弟会不会也要求亲亲啊?”
    苏颖蹙着眉,轻轻挠着尹恪诚的腿,真心实意的为将来而不是刚才的那个吻害臊起来。尹恪诚还没从拥吻中缓过劲儿来呢,心事重重的往观众席扫了一眼,那三只免费看情景剧的连忙低下头忙乎开了,他这才干咳了一声,给了那个高兴起来就不管不顾的老婆一个极没有气势的白眼,“你还怕这手啊?”
    “当然了!”苏颖改挠为拍,杏眼一蹬,“那都是你兄弟啊!”
    “唔……”尹恪诚装模作样的思考了起来,心思也顺着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滑向了快乐而不是紧张的一边,莞尔,“那下次我主动好了!”
    苏颖还没来得及再主动一回,包间的门便被推开了,一眼望去全是辉煌的橄榄绿。
    省亲番外1-4
    十六人目光如炬、气势如山的青年军人穿着笔挺合身棱角分明的深绿色制服列队站成两排,随着排头那位上校一声短促的“敬礼”,坚强有力的手臂在虚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规则的弧线,齐刷刷地、带着呼呼风声向他们曾经的战友、如今却不得不坐在轮椅里的男人敬礼。
    金色的肩章上,银星闪耀。
    十六个军人伫立如枪,早已脱下军装的青年即便坐着,也依然如拔军姿般竭力挺直身躯,双手紧紧抓住轮椅,青筋毕现,薄薄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大脑告诉他你已经没有资格还礼了,不要惹人笑话;心中铿锵的鼓点却在胸口激荡着,诱惑着他最后一次重温往日的记忆。在一道道清晰凌厉的目光无声的鼓励下,那双手终于在这十六个军礼面前松弛下来,犹豫不决地反掌为刀,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缓缓举到额际。
    苏颖远远地站在尹恪诚背后,她不敢、也自知没有资格上前领受那种只存在于军人之间的敬重。她怀着敬畏悄悄打量着那十六张坚定刚毅的脸,很快发现一双双锐利干净的眼睛里不约而同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膜。于是,她也被传染了。
    一声极低的啜泣打破了水银般的寂静,“礼毕”的口令不但吞没了这声低泣,同时还掩埋了另外几声更加隐蔽的鼻息。几个男人不约而同的挥手抹脸,苏颖也小心的擦了擦眼角,暗自庆幸自己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今天只做了最基本的装扮,尤其没画眼。
    绝不符合军规的仪式之后那伙儿反应比一般人快几倍的特种兵居然很没出息的跟那几个老百姓一样呆在在原地五秒钟没能动弹,胡老大很满意的想起了刚才列队进酒店之前的谆谆训导。
    “你们一个个给老子矜持点,别吓着人家姑娘。”
    虽说是大队长训话,可这回又不是战斗任务,小伙子们也就没把指挥官当盘菜了,七嘴八舌起来。
    “大队,‘矜持’俩字儿怎么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