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实味事件的爆发就成了毛泽东整肃延安文艺界的最佳突破口。毛泽东决心利用这一“反面典型”,扩大战线,一并收拾延安所有的文化人,以求一劳永逸地解决文化界的所有问题,最终确立自己作为文艺界大法师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
    高华 著
    下编 毛泽东与延安整风运动
    第九章 从“延安之春”到斗争王实味
    五 延安文艺座谈会与毛泽东“党文化”观的形成
    在中共党内,毛泽东是得到全党公认的首屈一指的学问大家。毛具有党内无人企及的极其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他不仅极其熟悉并爱好唐诗宋词、昭明文选、红楼、水浒、三国、野史稗记一类古典文学,同时也嗜读鲁迅杂文。然而毛对鲁迅之外的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却很少涉猎,一是兴趣不大,二是长年深居军中无机会阅读。毛对外国文学作品就知之更少。
    毛泽东的“无产阶级文艺理论”有两个来源,一是他的助手为他准备的列宁、斯大林有关文艺问题的部份论述,二是他在周扬、胡乔木等向他提供的三十年代中共领导上海左翼文艺活动的背景资料基础上所作的总结。
    毛泽东在文艺方面的主要顾问是周扬和胡乔木这两个新朋友,而不是昔日的熟人冯雪峰。和张闻天、博古、杨尚昆等人完全不同,毛在1937年以前与上海左翼文艺界几乎毫无联系。1933年底,与鲁迅关系密切、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工作委员会书记的冯雪峰从上海到达江西瑞金,毛泽东曾约见冯雪峰,两人进行过一番有关鲁迅的著名谈话。1但是,1933年底到1934年10月,正是毛泽东在政治上最为失意的时候,毛除了向冯雪峰打听鲁迅的情况,对上海左翼作家的活动并无很大兴趣,毛与担任马克思共产主义大学副校长的冯雪峰也很少接触,更谈不上彼此间已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在这个时期,中共文艺工作的元老、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教育部长的瞿秋白虽和毛泽东偶有接触,但彼此都是被冷落的人物,心境不佳,加之双方性格并不投合,因而也无雅兴讨论文艺问题。遵义会议后,面对繁重的军务与急剧变化的形势,毛泽东更是无暇顾及文艺问题。
    长征结束后,毛泽东、张闻天等决定启用冯雪峰,让其秘密赴沪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此时中共生存乃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文艺工作一时还排不上主要议事日程。1936年4月上旬,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指派冯雪峰携电台和活动经费秘密返回上海,临行前,周恩来、张闻天向冯雪峰交待的任务是,在上海建立电台,与沈钧儒等上海救国会领袖取得联系,重新恢复中共在上海的组织和情报系统,“附带管一管”左翼文化活动。2
    1936年1月25日,冯雪峰抵沪,遵照张闻天的吩咐,第二天即移居鲁迅家中。出于特殊的谨慎,冯雪峰返沪后没有立即与以周扬、胡乔木为首的中共文委系统取得联系(冯雪峰相信陕北有关中共在沪地下组织已全部被国民党破坏的说法)。4月27日,冯雪峰与鲁迅、胡风商议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随即以鲁迅为一方,和以周扬为另一方的“两个口号”的论争正式爆发。
    冯雪峰乃是一文化人,他虽衔重大使命来沪,但是冯的兴趣仍在他过去领导过的左翼文化方面。在他于1936年12月领导、组织了中共上海临时工作委员会后,冯雪峰就将有关中共组织与情报工作交由潘汉年等承担,他自己则将主要精力集中于文化界。
    1937年1月冯雪峰返陕北向毛泽东等汇报后又折回上海,遵延安命将中共上海临时委员会全盘工作向刘晓作了移交。至此,冯雪峰的“中央代表”的身份即告结束。然而由于冯雪峰曾疏远周扬而与鲁迅、胡风关系密切,已触犯了周扬等人,激起了周扬等的极度不满,周扬等产生了被抛弃、冷落的深深不平感,并拒绝与冯雪峰见面。3
    1冯夏熊(冯雪峰之子):《冯雪峰——一位坚韧不拔的作家》,载《回忆雪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年),页12-13。
    2有关这段历史事实有两项已得到互相证实的资料来源,一是冯雪峰在文革期间所写的“交待材料”:《有关1936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经过》,另一为张闻天的《1943年延安整风笔记》,参见《雪峰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页506-507;另参见程中原:《张闻天论稿》,页492-493。
    3对于1936年4月下旬冯雪峰衔中共中央命来沪,没有先找周扬接头,而是住进鲁迅家一事,周扬甚至在1979年还为此耿耿于怀。参见《周扬关于现代文学的一次谈话》。载《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1期,页125。上海中共临时文委另一领导人夏衍在事隔五十年后也仍对冯雪峰当年的这一行动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参见夏衍:《懒寻旧梦录》,页313-315。
    七七事变爆发后,周扬、艾思奇、何干之、王学文被指名调往延安,不久周扬被任命为边区教育厅长,旋又被任命为鲁迅艺术文学院副院长,实际主持鲁艺的工作(鲁艺院长为吴玉章,但他并不到院主事),这样就和毛泽东建立起工作上的联系。恰在这时,冯雪峰因与中共驻南京代表团负责人博古发生严重争执,一气之下竟向潘汉年请长假,于1937年12月返回家乡浙江义乌,脱离中共组织关系长达两年之久,至1939年下半年才由中共中央东南局恢复了组织关系。冯雪峰此举带来严重后果,毛泽东从此埋下了对其反感、厌恶的种子,而周扬则在延安与毛的关系日益接近,周扬的才干逐渐引起毛的注意。
    周扬原名周起应,最早是以俄苏文学翻译家于三十年代中期在上海左翼文化界崭露头角的。自1933年上海左翼文化运动的领导人瞿秋白、冯雪峰相继进入江西中央根据地后,周扬就成了左联和中共文委的领导人。1935年2月,周扬躲过了国民党对中共上海中央局的毁灭性大逮捕,与夏衍、胡乔木等组织了中共临时文委,团结了一百余名文化界的中共党员。但此时周扬领导的中共临时文委实际上已和长征中的中共中央毫无组织联系。在“左联”前期,周扬曾译过几本介绍苏联文学、音乐的读物,编译了《高尔基创作四十周年纪念论文集》,和周立波合译过一本介绍苏联大学生生活的长篇小说,但基本上没有自已创作的文学作品问世,因而曾被鲁迅讽刺为“空头文学家”。但是,周扬却因政治倾向的因素和对俄苏文学的爱好,对俄国十九世纪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文学理论,以及苏联共产党文艺政策及日共文艺理论十分熟悉。1937年,周扬在上海生活书店出版了他最著名的译著《安娜·卡列尼娜》,加上他曾撰写过一些介绍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理论的文章,因此当周扬赴延安时,除了翻译家的头衔外,他已获有“文艺理论家”的声誉。
    周扬的“文艺理论家”的身份在延安得到重视。在1937年后前往延安的文化人中间,作家、诗人、艺术家比比皆是,但是“文艺理论家”却寥如晨星,尤其周扬还有前中共上海临时文委领导人的政治身份,所以周扬很快被委以重任。
    1937—1940年,周扬紧密配合毛泽东对文艺工作的有关指示,经常在《解放》周刊、《新中华报》发表阐释文章。1由于周扬善于引述列宁、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言论为毛的论点作注脚,周扬逐渐赢得毛的信任,在1942年以前就成了毛在文艺方面的首席代言人。
    1例如周扬在1938年6月8日《解放》周刊上发表的《新的现实与文学上的新的任务》一文,较早提出作家的创作必须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而改变,应重视文艺的通俗化和大众化的问题。周扬的上述看法与毛泽东的看法完全合拍。参见《周扬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页246-247、251。
    在周扬为确立自己在毛泽东那里的地位而努力奋斗时,周扬昔日的朋友胡乔木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935—1937年胡乔木在沪活动期间,是躲在“左联”和“左翼社联”幕后活动的一个不十分引人注目的角色,虽然胡乔木并没有写出有较大影响的作品,但他却是1935年以后以周扬为首的中共上海临时文委的主要成员,与周扬有着密切的关系。1936—1937年,胡乔木经历了周扬与冯雪峰等的对立与冲突,是属于周扬派的主要成员,但胡乔木在“两个口号”论争中较少出头露面,因而没有引起外界的注意。1937年7月,胡乔木虽较周扬早几个月进入陕北,但长期被留置在安吴堡青训班,和在延安正日渐走红的周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但是到了1941年2月胡乔木调入毛泽东身边做政治秘书,情况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胡乔木的地位迅速超过了周扬。由于胡乔木对三十年代上海左翼文化活动的历史十分熟悉,他成了毛了解文艺问题的主要顾问之一(江青也起类似的作用),而胡对“左联”内部矛盾等问题的看法,十分自然地对毛泽东产生了影响。
    1939年胡乔木调回延安,胡乔木与周扬在延安又有了经常接触的机会。此时胡乔木已较少以自己的名字公开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周扬则在精心研究如何运用列宁、斯大林有关文艺问题的论述为毛泽东构筑文艺理论。周扬集中精力翻译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试图从这位俄国革命文艺理论家那里发掘出“文艺为政治服务”的信条。然而,周扬对毛作出的最大贡献无疑是他精心编选的马克思、列宁、斯大林、鲁迅等论文艺的语录。1
    周扬、胡乔木对毛泽东的另一个重大帮助则是向他介绍有关“两个口号之争”。对于“两个口号”的争论,早在1937年1月冯雪峰返回延安向中共中央汇报时,毛泽东就有所了解。1937年9月后,周扬、艾思奇、王学文等抵达延安后,毛泽东又从另一方(“国防文学派”)那里详细了解了双方的观点及其有关背景。1938年5月,毛泽东还与“国防文学派”的重要人物徐懋庸作了详细交谈。从陈伯达处,毛更了解到既非周扬派,又非鲁迅、冯雪峰派的第三种看法。在周扬与鲁迅两种对立的观点间,尽管毛泽东较倾向于鲁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而不大欣赏“国防文学”这个烙有王明印记的文学主张,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毛泽东毕竟不是文艺家,他根本无意拘泥于这种文人间的无谓的争论,毛所关心的是“国防文学”的口号确实有助于实现文艺家的抗日统一战线,而眼下帮助自己构筑文艺体系的正是这帮“国防文学派”。现在,提出“民族革命战争大众文学”口号的鲁迅已经作古,冯雪峰又目无组织私自离队,胡风虽然在国统区十分活跃,然此人既非中共党员,政治面目且十分可疑,毛泽东毫无必要为了已死的鲁迅而抛弃周扬。于是毛泽东一锤定音:两个口号无优劣之分,皆是革命口号。2毛泽东并在私下对周扬说,鲁迅也有“党八股”,3 对周扬表示了充份的理解。
    1周扬翻译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论著《生活与美学》于1942年由延安新华书店出版,周扬选编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的部份内容自1942年始陆续刊载,1945年由延安解放社正式出版。
    2参见徐懋庸:《我和毛主席的一些接触》,载《徐懋庸回忆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页103-104。
    3《周扬关于现代文学的一次谈话》,载《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1期,页124。
    对于鲁迅,毛泽东所持的是政治功利主义的态度。从读者的角度,毛固然惊叹、钦佩鲁迅对中国历史、社会和中国国民性的深刻认识和尖锐的剖析,毛也激赏鲁迅对三十年代左翼文艺家种种浅薄所作的无情的揭露和抨击。但是,毛泽东在阅读鲁迅作品时更多的是站在中共领袖的角度,从这个角度出发,鲁迅对于毛泽东有时就显得并不可爱。鲁迅蔑视一切权贵的个性和独立不羁的精神虽然可以与毛的精神世界形成沟通,但毛决不认为在延安也需发扬这种精神。至于鲁迅倡导的抨击时弊、揭露丑类的杂文形式,毛明确无误地表示,在共产党区域它已基本失去作用。有鉴于鲁迅对毛的价值及其局限性,毛迫切需要将鲁迅和鲁迅的遗产修改成适合于自己政治需要的样式:一方面,毛要利用鲁迅打击左翼文化人的“虚狂”,另一方面又要创作出鲁迅如何“服从共产党领导”的故事,以防止文化人援引鲁迅来反抗延安的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