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求您了,路瓦,趁着我们俩都有勇气的时候!”
    莫冉德尔的奢望(1)
    一个儿子!
    莫冉德尔有一个儿子了!
    他面朝着儿子,坐在客车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客车在一片轰隆声中,载着他们朝南维尔驶去。
    这是一次真正的劫持。
    老人如同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几乎连声“谢谢”都没有说,就带着他的儿子迅速消失了。
    他不愿意让他的孩子再面对所有那些过去的依恋。
    他在爱上是个吝啬鬼,正如他从前在金钱上是个吝啬鬼一样。
    不能让与,不能分享!
    现在这财宝只属于他一个人了,周围没有人在觊觎它。
    莫冉德尔的耳朵里轰隆轰隆响得像快车。
    他的脑袋热得就像火车头。
    他梦想跑得比所有的火车头和所有的快车还要快,一下子就要越过许多天、许多月、许多年。
    他梦想着一个二十岁的维克多,穿着钉着银钮扣的深绿色制服。
    一个林学院的学生!
    林学院学生莫冉德尔的腰间似乎还挂着一把剑,头上还斜戴着一顶两角帽,——这好像是一个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所有的学校,所有的制服在莫冉德尔的想象中有点混淆了。
    那有什么关系!
    饰带和镀金饰物对木工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有的是钱来付所有这一切……维克多将是一位从头到脚都十分体面的“绅士”。
    男人跟他说话时得脱掉帽子。
    漂亮的女人会为他神魂颠倒。
    在一个角落里,会有一个双手长满老茧的老人志满意得地说:
    “这是我的儿子!”
    “怎么样,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呢,他也在梦想着。在等待戴上镀金的两角帽之前,他用那顶小贝雷帽遮住了眼睛。
    他不愿意让他父亲看见他流泪。
    这次分别,来得那么突然!
    科拉丽给了他一个吻,他的脸颊到现在还是滚烫的。
    路瓦老爹转过脸去。
    路瓦大妈脸色苍白。
    弥弥尔为了安慰他,给他端来了自己的汤碗。
    所有的人!甚至连弥弥尔!
    啊!他们没有他,将如何生活呢?
    而他没有他们,又将如何生活呢?
    未来的林学院学生心烦意乱,以致他的父亲每次跟他说话,他都这么回答:
    “是的,莫冉德尔先生。”
    南维尔美人号的小船家,他的磨难还远远没有结束。
    变成一位“绅士”,不仅仅要付出金钱,还要付出许多牺牲,付出许多悲痛。
    当特快列车鸣着汽笛,在南维尔的郊区上空的一座座桥上经过时,维克多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隐约感觉到在一个遥远、痛苦的过去,他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些狭窄的街道,这些窄小的、像监狱通风窗的的窗子,窗口还挂着已成了一条条的破衣烂衫。
    现在,他们脚底下踩着石头铺筑的路面了。在他们周围,站台上忙乱的人群来来往往,吵翻了天。看热闹的人挤来挤去,带着行李的人们互相推搡,出租马车和火车站的专线笨重公共马车轮声隆隆,旅客们带着用皮带捆扎起来的毛毯,吵嚷着涌上了公共马车。
    维克多和他的父亲乘着出租马车出了车站的铁栅栏门。
    木工没有放弃他的打算。
    他需要一次彻头彻尾的改变。
    他把“他的儿子”径直领到了做校服的裁缝店。
    铺子崭新,柜台锃亮。几位店员穿得很好,就像挂在墙上的彩色版画上的那些先生似的,他们为顾客们开门,脸上带着谄媚的微笑。
    他们让老莫冉德尔看《时装画报》的封面,封面上有一个抽香烟的中学生,还有一位骑马的太太,一位全套猎装的绅士和一位身穿白纱裙的新娘。
    裁缝手边正好有制服上装的样子,前后加了厚衬,方形垂尾,金钮扣。
    他向木工展示了这件上装,木工满意得大叫起来:
    “你穿上会像一个军人!”
    一位穿着衬衫的店员,脖子上挂着一根皮尺,走到学生莫冉德尔跟前。
    他替他量胯围、腰身和背长。
    这道工序唤起了小船家的回忆,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可怜的路瓦老爹的怪癖,精明的路瓦大妈的怒火,所有他抛在后面的一切。
    现在全都结束了。
    维克多在大试衣镜里看见的这个身穿制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和南维尔美人号上的小船员再也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裁缝用脚尖轻蔑地把那件粗糙的粗布短工作服,就像一包破布似的,踢到了工作台底下去。
    维克多感到别人强迫他放弃的,是他的整个过去。
    岂止是放弃?
    甚至不准他回忆!
    “必须和您以前受的教育所养成的缺点彻底决裂!”校长先生严肃地说,他甚至不想掩饰他的不信任。
    为了迅速地实现彻底的改变,只准学生莫冉德尔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离开学校。
    啊!第一个晚上,在阴森、冰冷的宿舍里,当其他的学生在他们的铁床上酣睡,而学监偷偷就着一盏通宵点着的小灯,贪婪地读一本小说时,他哭得多么厉害啊!
    该死的课间休息时,同学们推搡他,咒骂他,他是多么痛苦啊!
    莫冉德尔的奢望(2)
    在自修课上,他低着头,鼻尖几乎触到了书桌,学监正盛怒得浑身哆嗦,这时候他又是多么忧伤啊!学监使劲拍打着讲桌,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
    “安静一点,先生们。”
    这尖锐刺耳的声音搅动了所有那些沉积在心灵最深处的痛苦回忆,烦扰着他的生活。
    它使他记起了童年时的那些阴暗日子,在圣堂区那间肮脏破败的小屋子里,殴打,争吵,他已经忘掉的那一切。
    他在绝望中拚命抓住科拉丽、南维尔美人号的回忆,这仿佛是在他阴暗生活中的一线阳光。
    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学监十分惊讶地发现学生莫冉德尔的书本上每一页都画上了船。
    在每一张书页上,他像着了魔似的画来画去的,总是那同一条小船。
    有时候,它在一条狭窄的运河里艰难前行,好像爬梯子那样慢慢地爬在书页的外侧白边。
    有时候,它正好搁浅在定理上,水溅到图形和用小号铅字排印的论证上。
    有时候,它在地球平面圆形图的海洋里扬帆航行。在这儿它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展开它的船帆,让它的旗子尽情飘扬。
    校长先生渐渐厌烦了一次次有关这件事的详细报告,最后他告诉了莫冉德尔先生。
    木工吃惊不已。
    “一个很听话的男孩!”
    “他固执得像头驴。”
    “他很聪明!”
    “他蠢得什么都学不会。”
    没有人愿意去深入了解,学生莫冉德尔是在树林里、趴在科拉丽的肩膀上学会了读书识字的,这跟在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学监的戒尺之下学几何学是完全不同的。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学生莫冉德尔被从上中班学生的自修课降到了上小班学生的自修课。
    问题在于科尔比尼的乡村教师教的课和南维尔的中学教师教的课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
    戴兔皮无沿软帽的园丁和戴白鼬皮直筒无沿高帽的园丁之间差距太大了。
    莫冉德尔老爹开始感到失望了。
    他似乎感觉到戴着两角帽的林学院学生迈开大步走远了。
    他训斥,他恳求,他讨好。
    “你愿意补课吗?
    “你愿意请老师吗?
    “我可以给你请最好的老师。
    “最贵的老师!”
    就在这时候,学生莫冉德尔变成了一个差生,期终成绩报告单残酷无情地证明了他的“低劣”。
    他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的确很笨。
    他一天比一天更深地陷在消沉和悲伤之中。
    但愿科拉丽和其他的人能够看见别人把他们的维克多弄成什么样了!
    他们会赶来为他打开监狱的一扇扇大门!
    他们会很乐意与他分享他们的最后一片面包,与他分享他们的最后一块木板!
    而他们呢,他们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买卖越来越坏。
    船越来越破旧。
    维克多是从科拉丽寄来的信上知道这一切的。他不时接到科拉丽的一封信,信上往往标有校长先生用红铅笔写的两个狂怒的潦草大字:“已阅”。校长先生很不喜欢这种“暧昧的通信”。
    “啊!你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科拉丽的信上说,她的信总是那样亲切,但是也越来越悲伤,“啊!如果你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说实话,这听上去不是好像在说,如果维克多回来,一切都会好转,一切都会得救吗?
    是的!维克多将会挽救一切。
    他将会买一条新船。
    他将会抚慰科拉丽。
    他将会重振买卖。
    他将证明他们过去宠爱的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他们过去收留的不是一个无用之辈。
    但是,要实现这一切,必须长大成人。
    必须挣钱。
    必须成为有学问的人。
    于是,维克多重新打开书,翻到应当翻到的一页。
    现在,飞镖尽管飞吧,学监尽管使劲敲讲桌,尽管像鹦鹉似的重复同一句话吧!
    维克多不再抬头。
    他也不再画船。
    他也不去注意砸到他脸上扁扁的小纸球。
    他用心读书……他用心读书……
    “学生莫冉德尔的一封信。”
    科拉丽的问候信真是如同天赐,它正好在他用功自修的时候到来,鼓励他,给他带来了自由和温情的芬芳。
    维克多把头埋在课桌里,亲吻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字写得很费劲,歪歪扭扭,颤颤巍巍,他想到船在连续不断地颠簸,不停地摇晃科拉丽伏在上面写信的那张桌子。
    唉!让科拉丽的手抖动的不是颠簸的船,而是激动的情绪。
    “完了,我亲爱的维克多,南维尔美人号不能再航行了。它完全不行了,它在死去的同时,也毁了我们。我们在船尾挂上了一块黑布告牌:出售拆船旧木料。
    “有些人来看过,从阿奇帕若的挠钩到小妹妹睡的摇篮,他们都估了价,编了号码。看来全都得卖掉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将会落到什么地步呢?妈妈很可能伤心地死去,爸爸看起来那么痛苦……”
    维克多没有读完信。
    那些字句在他眼前跳动着,他脸上好像中了一枪,脑子里嗡嗡作响。
    莫冉德尔的奢望(3)
    啊!他现在已许久不去自修室了。
    作业、忧愁和发烧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他一直在说胡话。
    他以为自己是在塞纳河上,在这条美丽、清凉的大河上顺流而下。
    他想把发烫的脑门浸在河水里。
    接着,他模模糊糊地听见钟声。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拖轮在大雾中经过,接着好像是水喷涌的响声,他叫了起来:
    “涨水了!涨水了!”
    一想到桥洞里凝重的黑暗,他不由得浑身颤抖。突然,在所有这些模模糊糊的幻象中间,学监的那张脸出现在了灯罩底下,头发蓬乱,神色紧张,离他的脸越来越近:
    “你病了吗,莫冉德尔?”
    学生莫冉德尔是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可怜的父亲焦急不安,他把医生送到学校门口,用哽咽的嗓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