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母也跟我一般倔qiáng,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小朋友    这是一个闹哄哄的例会。
    下午茶时分,有些人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过气来,故意在下午三点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来个少男少女,再加上母亲姨妈姑妈,只叫了一杯柠檬茶。
    妈妈说:“叫他们换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
    我说:“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钟。”
    三姑说:“明涛你、水远这样匆匆忙忙的。”
    其实我整个下午无事可做,只不过不想在这个华丽而没有灵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夹起文件,便摆出“我不得闲,不同你们泡”的姿态。
    妈妈拉住我:“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两个孩子,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看看那两个圆面孔的孩子,“见过的,家瑛小时候,我买过一件泳衣给她,鲜红色,荷叶边,穿上活像一只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记了,有这样的事吗?”
    家璞说:“明表姐根本不记得我们谁管谁,”他笑,“见了我们就敷衍。”
    我好不尴尬,“谁说我不记得?从右边过去是彼得、思恩、玛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发现一张陌生面孔。
    这是谁?
    他们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阳光朝气,穿得无瑕可击,但我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子。
    “好好好,”妈妈说:“有甚么急事?我们不留你了。”
    “你们还要坐到几时?”我愕然,“在这里吃晚饭?”
    “你别管我们,”姑姑笑,“去去去。”
    我说:“妈妈,这里由我付账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离开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们,没多久之前,还都是婴孩,看看他们牙牙学语,没多久就成长,到外国留学,现在怕都有了蜜友,说不定几时成家立室,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会儿,选了几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与妈妈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区住,而我则留下来。
    我喜欢老房子的温馨,而且说不定甚么时候要拆,更觉珍贵。
    佣人替我开门,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
    她说:“杨先生来过电话。”
    “给我倒一杯好茶来。”
    我搁起双腿,让血液流通。不知为什么,最近两条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纪大。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明涛,今天我来陪你吃饭。”他一开口便这样说,算死我会在家等他。
    “好。”我只答了一个字。
    还是结婚的好!丈夫不回来才通知太太,现在陪我吃一次饭,便要大肆预告,最好我掷出红地毡欢迎他。真窝囊。
    我微笑,但是有几个女人真正能够过独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没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过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扬而已。
    我属于半守秘,与杨必业来往,我不瞒人,但如果亲友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我必然答八字还没有一撇,一于否认。并不是撒清,私人的事qíng最好别让人知道,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转变,也可以有下台的机会。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电话又响。
    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边问:“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声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连耳朵都涨红了,又不能挂电话,只好问:“哪一位?”
    “我叫刘振华。”
    “我不认识你。”
    “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
    “啊,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们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我同这班小鬼简直混得烂熟,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
    “想约你出来。”
    “今天不成,今天我没有空。”
    “等杨必业是不是?”
    我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家瑛说的。”
    “哦。”这小子,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明天吧,明天你们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饭。”
    “太花费了,天天吃就一千几百,没个谱。”
    “是是。”他唯唯诺诺,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
    我叹口气,我老了,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对不相gān的年轻人也这样。
    “明天会自己到。”
    “七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接。”我说:“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么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叫什么名字?刘振华。
    我自浴缸中出来,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来了?”
    “临时取消一个约会。”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跟谁通电话?”
    “一个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们约我明晚出去。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那班小鬼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咦,你gān嘛这么关心我?”
    “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他微笑说。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论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gān嘛要提现钞?”他改变话题:“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说:“要申请,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你对小歌星去献殷劝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显然坐g边,“有一日我同自己说,万一环境转变,三天不吃饭,三天不洗澡,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种qíng况不会来临,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
    “誉满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
    “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恼的说。
    “哪里有什么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当犯人,一定要我对你坦白,然后你才为我洗脱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来。他真是个滑头,死不认罪。
    “什么地方吃饭?”他又改变话题。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嗳,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
    “越说越离谱了。”他作势要把我推到g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奈的说:“缩不了手,回不了头,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
    “这两年你老了,”杨惟恐天下不乱。
    “去你的!”我下意识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点,你开始疲态毕露,你的职业劳心劳力,且沉闷,苦gān苦gān苦gān,但一点荣誉都没有。”
    我夷然,“你想我转行gān什么?开时装店?写爱qíng小说?做公关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杨说:“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三十六岁的人附,都不晓得珍惜感qíng。”
    我仰起头,“我不是没想过,当真chuī了,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谁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没把感qíng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杨埋怨。
    “到台湾去吧,”我笑,“台湾女人好,肯替男人还债,肯低声下气,肯甘为二房!真的,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我们为工作而生,不是为爱qíng而生。”
    “一天到晚借题发挥,谁认识台湾女人?”杨冷笑数声,“最近见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闷。”我说。闷得坐立不安。
    “还没结婚哪。”他提醒我,“婚后岂非更闷。”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涛,别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头来,“我真的疲倦,有时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g等我,我也提不起劲来。”我咕咕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