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不见。
    “前些日子王爷特意遣人送了无数彩礼过来,还有百匹绸布,南海珊瑚,珍兽奇鸟,最特别的是其中还有一只雪白的小白鹿诶!”奶茶兴致勃勃地说着,慕卿裳垂下眼帘,望向窗外的眼神之中带着几许淡淡的惆怅。
    “王爷真是个痴心不悔的妙人儿哪,他说一定要迎娶小姐入宫为后。此生绝不再纳任何一妃一妾,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可惜,老爷却毫不留情地一口拒绝了,连顿都没有顿一下,真是遗憾。”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缓缓摇头,往昔万般纠结,最终化为幽幽地一声长叹。
    王爷,如今你终于得偿所愿守住了你风氏江山的万里河疆。站在人间帝王的最高点看尽这红尘繁华兴盛湮灭,沧海桑田。
    你是不是,也会回忆起,彼时我们携手游完,纸鸢诉情之时的单纯岁月?
    如今的你,究竟,快乐不快乐?
    风逐轩,我自始至终不曾后悔曾经爱过你,那样张扬青春的日子里,你是我唯一的温暖。
    我能够想象着在黑暗中描绘出你龙袍加身、睥睨天下的英伟身姿,我们离得这么近,却始终隔得那么远。
    曾经与君咫尺远,而今堪比天涯遥。
    谓之,咫尺天涯。
    岂得双全
    软轿静静地停在了天华宫门前,再往里走经过汉白玉石廊绕个弯转入正庭的话,就是整个皇宫里最主要的核心———沅清殿,也就是皇上登基之处。
    慕卿裳下了轿子,在慕傲天的引领下慢悠悠地来到了距离沅清殿不远处的春梅阁中。
    这里是朝廷重臣家眷所安置的地方,自然身为女子,她是不需要当众出现在大殿之上的。只要打开靠北的窗户,透过小小的窗格,就能清楚地看见整个登基过程。
    “裳儿,很快就会结束了,爹会立即来接你离开。”慕傲天临走之前犹自不放心,细细叮嘱了她一番之后,这才转身离去。
    小裳推开窗子抬头远望,视线正对上沅清殿的全景。
    只见殿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中相轮火焰珠顶,宝顶周围有八条铁链各与力士相连。殿前两明柱各有金龙盘柱,殿内为梵文天花和降龙藻井。殿内肃穆傲然,金色灿灿。
    果然是一派富丽堂皇,威严刚正之姿。
    ————人生只若初见,何时秋风画悲扇。
    耳边渐渐传来了悠扬清脆的丝乐声,大殿中的登闻鼓开始响亮地奏鸣起来。她撑着窗台探出小半个身子努力极目眺望。
    只见宽阔平坦铺着红色丝绸地毯的走道上,一队华服官员正前后严密而又整齐地簇拥着一座腾龙绣流纹帝辇向大殿走去。
    清风吹拂起纱帐,那一瞬间,慕卿裳清楚的看到在那帝辇之中,正坐着一个年轻俊美却又面无表情的男子。
    依旧是那样熟悉的乌发金冠,风华绝代。只是这一次,他却是身披九龙含珠黄袍加身,眉宇冷凝,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恭迎吾皇临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得风逐轩缓步撩袍转身,坐上那座堆砌了无数白骨血泪的玉座之后,慕傲天立即带头单膝跪地,拱手朗声道。
    宰相一开口,其余大臣们也纷纷随之在他面前跪落俯首恭贺。此起彼伏的虚伪声浪中,风逐轩却神色冷淡地轻轻挥了挥手:
    “众爱卿平身。”那声音低沉而惘然,似乎积压着深深无法纾解的疲倦。
    慕卿裳看着他的眸中微微蒙上了一片怅然,遂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登基典礼终于结束,一众臣子们诚惶诚恐地迅速起身告退。
    估摸着老爹也差不多该回来接她回家了,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站直身子两手上扬姿态颇为不雅地伸了个大懒腰,慢吞吞踱步到门口正欲伸手开门。
    不料指尖还未触及门框,白影一晃,就为一股外力所带动,门自动从外面推了进来。
    抬头看清来人,她不由得略微一怔,慌忙伏身深深地跪了下去,将头埋得很低:
    “民女慕卿裳,参见皇上。”
    风逐轩的眼中骤然掠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光,门外洒落下来的阳光流转了他一身,映衬得那身龙袍似沐染金辉,灼灼璀璨:
    “……………你何时开始对我这般疏冷畏惧了?”
    “民女不敢。”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犀利探究的目光,垂落的秀发掩住了她的侧颊。
    沉寂良久,岁月仿佛停滞了一般。
    “罢了,你且先起来吧。”
    他似是有些叹息地开口,声音一如过去那样温和。
    “谢皇上。”
    伸手欲去扶她,慕卿裳却抢先一步瞅准时机往旁边一闪。柔软的衣裙流水般擦过他的指尖,只空余下一片虚无幻影。
    风逐轩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略微失神,瞳孔收缩泛起阵阵寒意:
    “爱妃,你以前并非如此。”
    “王爷以前也不是这样。”她浅浅一笑,笑靥如花。
    他闻言略显错愕,望向她的眼里掺杂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波澜起伏、暗流汹涌。
    慕卿裳毫不畏惧地抬起头回望过去,清亮澄澈的眼神如破云而出的光芒,濯濯灵动却又带着几分倔犟与坚定。
    静默半响,风逐轩闭上眼转身:
    “你且随我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一下。”语毕,踏槛而出,袖袍飞扬。寒风萧瑟中,映着余光拖曳下一道淡淡的寂寥。
    慕卿裳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几度辗转,终于来到了一座凌空而上的华美孤楼之上。
    他们沿着细碎悠长的阶梯慢慢爬到最高点,风逐轩伸手遥遥一指远处:
    “爱妃,你看。”
    她顺着他手指俯身望去,只见眼前视野顿时豁然开朗起来,睁眼四观,入目尽是一片江山如画、风云叠起,纵天地之悠悠而念红尘之悱恻,傲然天下,豪气万丈。
    “此楼名‘盼心’,穷极疆野,浩然九天,但求一心。”
    他的语气平淡温雅,仿佛很久以前在玉溪河畔手把手教她放纸鸢时那般。
    “朕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对你的心意,现在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
    爱妃,朕不会如你所愿收回婚约,更不会放你离开。这天下与你,朕都势必要得到手。”探手将她暴露在冷风中的十指纳入掌心中,一股温暖细细地传递过来,驱散了寒意。
    慕卿裳看着他俊朗如玉的脸庞,笃定的神情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却模糊了曾经的记忆。
    轻轻自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她微笑着摇摇头:
    “……………世间安得双全法,道是无情亦有情。王爷,你委实是忒贪心了。”
    初见他时,白衣胜雪的温润;再见他时,君临天下的孤傲————或许有时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很深的缘分。
    她抬头凝望着流云缭绕、碧空如洗的苍穹,声音甜美恬静似块蜜糖:
    “风逐轩,你爱的人并不是我,你真正想娶的,也不是我。”
    低头下意识地伸手抚上了平坦的小腹:
    “起初你向我爹提亲,不过是因为觉得我特别罢了。之后你对我赶尽杀绝,也不过是因为我可能会颠覆你所固守的东西。直到现在,你说你这般爱我,惟愿一心,诚然亦无非是为了取得慕家的支持,在登基为王后得到这份势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对不对?”
    她转身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轻叹道:
    “王爷,就算我再怎么傻笨,再怎么愚钝,也是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下去两次的。
    即便是如今,倘若我未曾坦言真相,身怀诛仙剑,你依旧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对我痛下杀手,斩草除根,不是吗?
    你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就算没有诛仙,下次要是有其他的情况,你的剑终究也是要抵住我喉咙的。
    你始终不信任我,就像现在我不信任你一样。你说你爱我,彼时里我曾经欢天喜地的痴傻了一次,却换来几乎丧命的下场。
    时至今日,你依旧这般说,可是这次,我却是再不敢饮这杯灌满剧毒的鸠酒了。
    这天大的笑话无论多绝美醉人,也不啻是披了柔纱的血刃。
    砍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还是其次,若是整个儿拖下去万劫不复,我却可还有那命能活着攀住满地骸骨挣扎爬出来?”
    风逐轩的眼神越趋深邃暗黑,隐隐透着冷寒,却又弥漫着一丝凄凉:
    “爱妃,朕……………”
    天空澄澈透亮得一望无垠,勾勒出远处万紫千红的盛华极世。慕卿裳眯眼看着这美好而又繁盛的一切,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划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王爷,恭喜你。”
    这样繁荣稳定的王朝,若是可以一直流传千秋百载,的确能够带给百姓们最大的幸福,她看着眼前这一片如诗画卷,突然觉得有些欣慰。
    顿时豁然开朗。
    前尘往事一如过往云烟随风化去,现在她终于可以敞开心怀对风逐轩坦然以待。用最平静的话语,去诉说讲述着当年那样纠葛不清的爱恨情仇————情之一字,最忌讳的便是‘疑’,殚精竭虑的提防算计,最终换来的徒然只是场镜花水月,心碎神伤罢了。
    若是最初就不信便不该再爱,然则若是爱而生疑,却不啻于这世间最惨痛的刑罚。
    “我此番入宫只是为恭贺王爷登基掌政之故,并无他意。
    如今既已见了,从此就再无任何挂念。
    彼此便是陌路之人,纵然相识,以后也莫要再相见了。”
    她敛眉低首向着他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仪容端庄板正,声音淡淡拘谨,掩去了往日的天真活泼。
    风逐轩望向她,抿紧嘴唇。
    那双深邃犀利的眸子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晦明变换似是蕴含了无数难以揣测的纷杂情绪,全部混杂在一起:
    “……………本王说过,这一世,定然不会放手。”这次,他不再以‘朕’自称,而是换回了以往的称谓。
    他的目光灼灼炙热,似是要将她焚烧殆尽一般,声音却仿佛凝结了万古冰霜。
    慕卿裳迅速脸颊一抽,握住拳头,暗暗磨牙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若论厚颜无耻品行恶劣,她奋力陶冶了这么多年,看来还是敌不过这厮的铜墙铁壁。
    转念一想,既然这风逐轩犟着脖子打死依旧不肯收回婚约,现在名义上她毕竟还是冠着一个‘湘王妃’的名号。
    下意识地斜眼扫了下掩映在浅蓝色挑丝双窠云雁衣裙里的小腹,她单手敲着一旁的紫木扶栏,发出‘咔咔’脆响,脸上若有所思。
    唔,这般说来,她如今提前便给他带了一顶实打实的绿帽子,算起来却也委实不忒亏。
    反正横竖这亲纵然不退,光凭爹爹那一关,也是过不去的。
    思绪这样一转,原本郁结的心情登时大好,恰似一轮红日自背后冉冉升起,迸射出金光万丈。
    “时候不早了,民女先行告退。”
    装模作样地继续抱了手作揖一下,她立即瞅准时机,打算脚底抹油先行闪人。不料才将将迈步跨出去一尺不到,胳膊上就传来一股劲道将她硬生生拉拽回去。
    愕然抬头一望,瞥见风逐轩正蹙眉将一个玲珑精致的小物件穿入她的鬓发里:
    “今日风大,还是将发盘起来吧。等下风若一刮起来,依着你这心性,是定然要纠结成一团的。”
    慕卿裳有些好奇地探手去摸,取下来一看,却是一支质材珍贵的灵芝竹节纹玉,在日光照耀下泛着青润古朴的光泽:
    “哇~~你还真大方!”她忍不桩啧啧’咂舌道,果然皇帝就是爱烧钱啊!
    “只要爱妃喜欢,便是天下至宝,朕也会设法为你拿来。”
    风逐轩抱臂拢袖,舒缓神情,眼带宠溺嗤笑一声:“只怕到时候你又想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叫我措手不及。”
    寂寥的光影渐渐将他的笑容幻化成一地碎片,零落纷乱,苍凉萧瑟,似是再无法拼凑完全的一张画图。
    ………………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
    慕卿裳静静地凝神看他,突然觉得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