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却这样骨感。
    檀君的坟冢位于迷雾之森深处,因为林中瘴气太重,而且又不时有各种妖兽毒虫出没,所以慕氏夫妇便只能送他们到林外。
    慕傲天和杨子清都对这个新生的小孙子极是喜爱,一路上都搂在怀里不肯撒手,被儿子鸩雀占巢的小裳只能含泪闪边,趴在师父用法力凝聚成的棉花云上,慢吞吞向目的地前进。
    天苍苍,地茫茫,头顶有片玲珑光。
    在慕卿裳用云絮成功捏出第四十个山寨版兔斯基的时候,忽见眼前一阵祥瑞蒸腾,抬头往上一瞅,正好与这位从天而降的水鹤师兄碰了个凑巧:“啊,小师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水鹤左手托着一大沓文书,右手捏着昆仑掌门的玉石信令,看样子明显是来找云涯子的。
    于是慕卿裳自动进入隐身模式:“请不要管我,我只是出来打酱油的。”
    水鹤:“………………”
    啊呸,鬼才信!
    云涯子看着水鹤手里的文书皱了皱眉:“我之前不是已经说过,所有派中事务都全权交给你来负责么?”
    “话虽如此,”水鹤可怜巴巴地看着云涯子,心里也是委屈得不得了:“可那些长老们说,这偌大一个昆仑山不能一日无主,还请掌门早日回去主持大局。”
    慕卿裳捏出了第四十一个兔斯基。
    “我不会再回昆仑。”云涯子一拂袖,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他。
    水鹤苦着脸:“掌门,就算您铁了心不肯回去,也要给个理由不是?派中几位长老们早就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弟子就这么夹在中间,也没法交代啊?”
    “那你就替我传话回去,从今以后,我再不是昆仑山的掌门。”云涯子负手伫立于云端,白衣长发,随风肆意飞扬着。
    “什、什么?!”水鹤倏地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被这句砸懵掉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云涯子不回昆仑了?他也不愿再继续担任掌门之职?
    “历代掌门若是想要退位,都必定要触犯禁忌或是门规,只有触及仙门底线才会被除去执教之尊的身份。”
    水鹤显然是大脑混乱了:“您从未违逆过这其中任何一条,又如何能说离开就离开呢?”
    更何况如今年轻一辈的弟子中,根本没有特别出挑或者稳重的人选,在这种关键时刻云涯子忽然说要退位,想来就算长老们答应,其他人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谁说我没触犯门规?”
    不曾想,云涯子却淡然一笑,俯身将正努力试图充当空气的某人给拎了起来:“水鹤,这是你的小师妹?”
    水鹤茫然点头。
    “那么,你现在应该改口了。”云涯子无视慕卿裳额角‘唰唰’直流的冷汗,轻轻张臂从背后轻轻将她环住,然后在水鹤震惊的注视下,平静道:“你应该唤她一声‘师母’。”
    喀擦!
    慕卿裳默默无言地偏过头去,实在不忍心再看面前这位已经风化碎裂掉的可怜师兄了。
    授徒为私,养女成妻。
    这是仙门之中最令人无法容忍的孽行,而他们之间这种侼德乱仑的关系,也是除当年的白灵真君之外,第一次为人所知晓。
    檀君的坟冢,葬于迷雾森林的深处。
    那里原本是太古时期,天地灵气汇聚之处,因为得天独厚的环绕地形,而形成一个巨大的缚魂阵。
    所谓缚魂阵,是利用禁法,将原本已经轮回转世或者消散的三魂七魄,重新聚拢的一种形式。然因转魂之术与辟元相似,皆为逆天强行,所施法者在祭祀时受到的反噬也绝非寻常可言,轻则修为俱毁,重则神形覆灭,万劫不复。
    故而,自古以来,鲜少有人使用。
    走过嶙峋崎岖的乱石山道,眼前的毒瘴已经渐渐稀疏起来。
    潺潺流动的溪水在壁间欢腾,周围树影婆娑,纵然这里埋葬着千百年前曾叱咤风云的一代帝君,沧海桑田,能记住那段鲜血横流历史的人们,也早就随着岁月的长河,而遗忘在了滚的红尘里。
    慕卿裳抱着昏昏欲睡的团子,小心翼翼跟在云涯子身边,绕过脚下那些盘曲错叠的树根和岩层,来到了那扇似曾相识的菱形石门前。
    “……………就是这里吗?”
    云涯子抬头看了眼青灰色的壁棱,然后转头望向她。慕卿裳点点头,刚想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石门旁那抹熟悉的身影,忽然脱口而出道:“长孙先生。”
    云涯子循声回首,视线正好与对方对上。
    长孙凌依旧素袍长衫,眉眼间蕴着秋水温柔,对她颔首道:“祭祀的法坛已经准备好,如今一切都已就绪,就只等你将其余几件法宝分别放入对应的印格中,就能再次开启时空隧道。”
    清风拂起他耳畔垂鬓,男子就这样安静地站立在咫尺彼岸,衣角翩袂间,仿佛一副泼了墨的山水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好。”慕卿裳慢慢偏过头去,移开了眼,轻轻应了声。
    菡萏池中的玉莲依旧花开如初,只是寂寞仙山,锁尽千秋,昔日那一汪碧水迢迢似镜,最后又究竟,拂乱了谁的心田?
    长孙凌微微一笑,掌心贴上石门锁环,指骨收拢下拉。
    须臾,那原本看似沉重的石门便在一阵飞尘走沙中,伴随着轰然作响的巨大回声,缓缓向两旁开启。
    石门后,一条狭长幽暗的隧道倏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远处烛影浮动,暗香扑鼻,那清淡而又不失华贵的香味,像是有生命般在墓穴中四散飘逸,慕卿裳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下一秒,却只觉得有种喉头发涩的感觉。
    “世传姑射有山,孕之神木。”
    长孙凌看了眼里面的情况,率先带头沿着架空的石阶缓步向下走去:“其状如冠,碧叶赤茎,花开九重,有凤来仪。”
    云涯子长眉微蹙,俯身握住慕卿裳的手:“我们也下去吧。”
    慕卿裳‘嗯’了声,随着他一起走入墓道。
    他们甫一进入,就听见身后石门‘轰隆’落下的声音,原本借助外界光线略显明亮的墓穴里,又恢复了昏暗神秘的模样。
    越是往下走,那种奇特的香味便越发浓郁起来。
    以前她虽然也侥幸混进来过一次,可那时候毕竟慌张得要死,根本不记得到底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长孙先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虽然明知道这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不住产生了好奇心。
    长孙凌并没有回头,他的身影已经逐渐模糊在了前方的阴影里,只有那清雅温润的声音,沿着空荡的廊道缓缓传来:“听说过凤凰木么?”
    凤凰木。
    极东之巅,绯红若炎,百年生根,千年缔花,生死轮回,浮生不化。
    “难道这中香气,是由凤凰木炼制而成的?”云涯子要比大脑向来迟钝的慕卿裳敏感很多,立即反应过来道。
    长孙凌停下脚步,抬手捻起一缕浅色香云,微笑道:“不错,正是如此。”
    说着,他转过身来,虽然隔着这么长的距离,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可慕卿裳还是感觉到他像是正用一种怜惜的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己:“这种香,唤作‘返魂香’。返魂香是世间惟一能够令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肌的秘药。用三千凤凰木的丹魄,三千忘川水的流波,以自身的精血为引,历经千百年的反复煎熬,反复提炼,才能炼得小小一枚。虽然只是小小一枚,却能延续永生永世,然后将那无法化解的思念,通过这悠远不绝的香气,传达到渐行渐远的爱人身边。”
    返魂,返魂…………
    返的是愧疚,伤的是离愁。
    真正进入墓室中央后,返魂香迷离的气息才稍显单薄了些。
    慕卿裳在云涯子的牵引下平稳落地,环顾一周才发现,原本昏暗的墓穴里已经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法坛,鲜红色的朱砂线纵横交错,以祭坛为中心,形成一个形状怪异的阵型。
    而法阵的核心处,赫然正是当初置放檀君尸身的那具石棺。
    长孙凌在祭坛东南面分别放入两样法宝,接着划破指尖,蘸着自己的鲜血在中间画了个太极玄阳符,转身向着云涯子道:“………………不知上仙可否将诛仙剑借来一用?”
    云涯子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忽然觉得衣袖被人拉扯了下,回过头去,正对上睡醒后团子的那双水汪汪大眼睛:“爹,你们在做什么?”
    孩子软糯稚气的声音,令他原本犹豫不决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云涯子又看了慕卿裳一眼,瞥见她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沉默片刻,终于温言道:“决定了?”
    “嗯。”
    “非回去不可吗?”
    “是!”
    慕卿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抱着团子,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师父,你会答应我这个请求的,对不对?”
    云涯子低垂着眸,没有说话。
    “我们会一起回去的,对不对?”慕卿裳伸手拽住他宽大的袖角,“他们都说你是全天下心肠最好的仙人呢,你不会为难我的,我知道。”
    云涯子抬手轻覆住她的双眼:“……你还认我这个师父?”
    慕卿裳怔了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
    “你不生我的气了?”云涯子的指尖冰凉而修长,带着一种淡淡的清冷气息,“你说我们,而不只是你。”
    慕卿裳在掌心的黑暗中,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慢慢拂过颈侧,然后下一刻,唇角便印上了一个略带凉意的吻:“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
    云涯子张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声音显得低沉而沙哑:“小裳,你能够这样说,师父真的很高兴。”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深,深到一转身,就能遇见那个人。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浅,浅到一转身,就会和那个人擦肩而过。
    思念渐远,余音犹存,最后真正赔上的,亦不过只是自己一生的情动————就像当初他们彼此都固执己见地不愿退让,而最后却偏生弄得对方遍体鳞伤。
    那样的纠缠,太过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