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转,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暖风摇弋春花柔。
    楚延成了我家和医院的常客,外公外婆很喜欢他,更为麻烦的是,爸妈似乎都默认了某个不能称之为事实的事实——仿佛楚延真的是我男朋友。
    收到千若的短信时,我正坐在楚延家宽敞的客厅。“宝贝,世事变迁,我心仍在。”她写到。
    楚妈妈是个极有风韵的女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优越感,幸好她对我很和蔼,我喜欢她用一台精致咖啡套具制造出浓郁的香味,虽然我并不是特别热衷于喝咖啡。
    “喵喵看什么时候家里有空,请爸爸妈妈过来吃顿饭吧。”楚妈妈说着递过来一杯咖啡。我愣愣接过,脑袋实在转不过弯要怎么回答。
    “您急什么嘛?”和所有优秀的儿子一样,楚延的语气中带着一丁点儿撒娇。
    “傻孩子。”楚妈妈轻轻翻好儿子的衣领:“过几个月你毕业就要去外地念研究生,我当然要趁着现在和喵喵的爸妈商量好你俩的婚事,她可以和你一起去那边生活,彼此也好照顾,难道让她等着你毕业?”
    “阿姨,”我飞快的说:“我们还……还年轻,不急。”
    楚妈妈点点头:“也是,不过,总还是定下来的好。”
    楚延开着辆摩托车送我回去,比起小车,我更喜欢摩托,骨子里透着桀骜的霸气。只是可惜,到了楼下我还是怔怔的。
    “不好意思。”楚延也有些脸红:“我妈……嘿,就是这样,总怕我不会照顾自己。”
    “应该是我说不好意思。”我说:“当时我外公……”
    “但我也是真心的。”不等我说完,他抱着我的肩膀,不许我眼神飘离的回避。“这个建议,虽然仓促些,但是,请你认真考虑,我是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他一字一顿说完。
    手机适时响起,我对他摆摆手,转身上楼。
    “喵……”寒假以来,龙雯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你在吗?”
    “在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言语中的不确定,预言着将要揭开的谜底。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她稍停,我没有打扰,等着接下来的正题。“你知道,我一直在和他交往,昨晚……昨晚……我们喝了很多酒……”
    她深深呼吸,我却摒住了呼吸。
    “我……答应了,和他结婚。”
    心跳漏一秒,她的话,总能准确无误的击中我的要害。
    “恭喜你!”我的语气尽可能平淡,还是免不了一丝摇晃。
    “就这样?”
    “那么……我还应该怎么样?”
    她叹口气。“为什么,你总来都不问为什么?”
    “还有什么不同吗?”我记得,很久以前,我们也有过类似的对话,在图书馆的桂花树下。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苦?你不知道。你无法了解我的痛苦,正如我无法了解你。”她压抑着低低的说,我却只想尽快挂掉电话。
    “我爸爸的公司,在香港的……走私纪录,被合作伙伴发现了,要告发我爸。他是那个合作伙伴的儿子,喵,你明白吗?我只有抓住他才能避免我爸爸坐牢,我们只有成为亲家,他才会放过我爸爸放过我们全家。”她一口气说完,我没有插话,没有必要了。谁都有苦衷。
    “好好爱他吧。”我对着电话笑笑:“不为你爸爸,也不为你妈妈,就为了你自己的幸福。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只有真心爱他,你俩才会幸福。”
    我挂上电话,云很淡,风很轻。
    实习的事情基本上敲定,妈妈催促着爸爸送我去医院注射三年一次乙肝预防针。“以后免不了要在外采访、应酬,还是注意些的好。”妈妈总是这么说。
    晃动电脑鼠标,准备关机。电话铃又响。还好,是肖萧。
    “你在家吗?”
    “嗯。近来忙,很多事。”我揉揉太阳穴:“少了联系。”
    “我……我可不可以,去你家住一段时间?”她很少这样欲言又止:  “大概,半个月。”
    “到开学?”我的思维又慢半拍:“怎么了?”
    “喵……”又是这个语气,肖萧的话,和龙雯一样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我……我怀孕了。”
    我张开嘴,对着电话却说不出话。今天,属于秘密。
    “你准备……”我没说下去,无论如何,都是不妥。
    “我妈妈肯定会杀了我,我不能呆在家里。”
    “躲到开学,你以为就没事了吗?”
    “我不知道,我很烦。”
    “他知道吗?孩子的父亲。”
    “……”
    “你怎么这么傻?”
    “你不傻吗?”一向乐天的肖萧,对我呵呵笑:“其实我们都一样,爱上了禁忌的人。”
    我终于看到 所有梦想都开花
    追逐的年轻 歌声多嘹亮
    我终于翱翔 用心凝望不害怕
    哪里会有风 就飞多远吧
    歌声这么清,荡漾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成长的孩子,为了成长,我们要支付多少代价?还来不及感伤,爸爸敲门提醒我,门外还有整个世界的现实。
    4 风过无痕罢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回家的路是黑色长街,沿街黑色的树,没有人。我不断前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四方树林之后是白色高楼,林立在黑色边缘,完全失去生气。没有阳光,也没有夜晚。只有两个对立面。楼和树之间,分割的黑白色,我站在家门口,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于是在每个瞬间想念千若,想她温暖的笑容,想她将我抱入怀中,想她说她的怀抱就是我的家,想她吻着我的眉说一生一世……
    然而电话中,仍是挡不住的距离,每次挂断电话心里都反复后悔,恨不得煮根面条上吊了事。
    “五一来玩吧。”她的声音软软的,满怀期待。
    楼下有孩子吹泡泡,笑声传上来,像羽毛,停在嘴角凝成微笑。
    周末,妈妈忍无可忍,将我和爸爸扔出门口,逼着我们去医院打针。
    我假装从来没有想起龙雯,假装我们已经是朋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获得,又怎会有无缘无故的失去?得失不过一念间。
    在医院综合楼,超级意外的“遇见”妈妈。
    “突然心跳跳的,放心不下,还是打个车过来看看。”妈妈摸摸我的脸:“待会顺便过去看看你外婆,腿还没好就吵着要去看你外公。”
    一位非常年轻的医生拿着几张卡片走来:“你先跟我去验血,看看有没有抗体,才好打预防针。”
    “要不你们先去看外公吧。”我按着手指,在宣传栏下等化验结果。隔着庭院,对面就是住院部,楼上住着外公,楼下住着外婆。
    走廊很长,有些暗,没有开灯,便幻成幽水般的深。我对医院走廊的尽头总有种说不清的畏惧,害怕那些看不见的角落藏着什么秘密。
    手机铃声在这样的走廊中响起,多了种空荡荡的回音。楚延问我在哪里,一起晚餐可不可以。
    挂电话时年轻的医生拿着一张纸走到我面前,我把手机塞回兜里,看着他笑笑。
    他也笑,却有种笑不出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总觉得他的神情是欲哭无泪的惋惜。他伸出手,我看到那张纸微颤,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等着他,开口宣判。
    “我需要再给你做一次化验。”他说完,从我另一只手的中指采血。
    爸爸妈妈从走廊拐角走来,问我化验结果如何,我摇摇头:“医生说要再化验一次。”看着妈妈脸色突变,胸口闷闷的,压抑得难受。
    医生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他看着我们,用力的深呼吸,有小娃娃的哭声一阵阵传来,好几秒钟,谁都没说话。
    年轻的医生将纸片递给我父亲,我和妈妈对望,爸爸显然没有看懂上边的几行数列。
    “这一个数值,是她的白血球百分比。”医生看我一眼,立即收回目光,指着纸片上一行英文加数列:“她的白血球,比普通人要高出很多。”
    “白血病?”爸爸话刚出口,妈妈立即低声喊:“别胡说。”
    我一直没开口,只是看向那位医生,他握着我的生命线。
    “应该不是白血病,不过,也类似。”他又看我一眼,那个眼神,狠狠的刻进我混乱的思维。“我建议她回去好好修养,一个星期后再来检查。因为心情不好有可能导致白血球异常升高,再或者,发高烧也会引起白血球抗体。”
    后来的对话我记不请了,只记得我让爸爸先送妈妈回家。“我要去看看外公外婆。”
    走到病房门口,外婆孤零零的躺着,苹果小男孩早已痊愈出院,整个病房空落着。我没有坐电梯,慢慢走上七楼,外公还在打点滴,表舅舅不知去了哪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接着电话继续走上楼。
    “喵……”肖萧的声音很疲惫:“我被爸爸软禁了……喵……我的孩子……他死了。”
    “……”我说不出话,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在天台风干了没有人看见。
    天空是白色的,没有一丝云,半人高的围栏,站在旁边让人有种跳下去的欲望。
    有人从身后抱着我,我回过神,居然是楚飘飘。
    “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她一脸惊慌:“看着你走上来,叫你也不应,跟失了魂似的。”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澳大利亚考察环境了吗?”我轻轻推开她。
    “楚延哥哥带我来的。”她索性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白色的天。我摸摸她健康的头发,丝般柔顺。她靠着我的肩膀:“喵,这么久不见,你……会不会,也想起我。”
    这个小傻瓜,她说“想起”,那么犹豫的不确定。“当然会啊,你这么乖。”
    “在澳大利亚的友好学校,有个男孩子,有麦色的头发,有褐色的眼睛,我回国的前一天,他送给我一只树袋熊布公仔。”
    “哈哈,小丫头长大了。”我让自己笑出声来。是的,该解决一些问题了。
    “我以为我喜欢上他了。”飘飘悠悠的叹口气:“但是刚才看到你,我突然明白,我只是暗示自己应该喜欢上别人,事实是……”她看着我:“无论他怎么好,他终究不是你。”
    “无论我怎么好,”我也看向飘飘,残忍的话终于说出口:“我终究不爱你。”我站起身,准备走出天台门口。
    “那你到底爱谁?”楚飘飘在我身后大喊:“你告诉我,让我死了这条心。”她的声音冷下来。
    我到底爱谁?龙雯的眼睛首先滑过我的记忆,她的爱,让我疯狂。最后留在思维中的,是千若的微笑,她的爱,让我温暖。
    我下意识的摸摸兜兜里藏起来的纸片,转身对她很灿烂的笑:“我谁都不爱。”
    手机再响,我边拿着电话边走出天台,一个身影依在楼梯通道口,楚延的神情,带有太多太复杂的意味,是悲哀还是被背叛,或者还有深刻的不甘心与不信任。
    手机拼命喧叫,我当着楚延的面接听电话。
    “喵,快回来。”妈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我们在病房,你外公,医生说,你外公,病危。”
    天台的光照进楼道的黑暗,我早该明白,现实到了极致,往往是残忍。
    万物复苏的三月,我看到我的亲情、友情、和爱情都站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我的前程乃至我的生命,都不过是温暖三月中的一抹花,风过无痕罢了。
    新芽抽枝是痛的吧?破茧成蝶是痛的吧?这就是代价
    “黑暗中,我几次伸出手去,却什么也碰不到。那抹小小的光,在我指尖快要触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