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抽出手,和他道别离。
    初冬的校道有些萧索,千若遵从父命进入政府部门,转正为备受羡慕的公务员,领导倍加赏识,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我们渐渐有了分歧,她似乎走到了我们原来所不认同的那一面。
    “我们能不能撇开工作不谈?”她很少对我凶,我却看到什么东西已经改变,我们假装不在乎,但确实发生了。
    “北方进入冬天了吧?冷吗?你常陪领导去应酬,记得要暖暖胃,别伤了身。”握着电话,指尖犹凉。初冬,更萧索了。
    期末考试,老师并没有为难我们,偶尔有几个人亮着红灯,足够照亮前程。
    妈妈打来电话,外公身体不适,已经送入医院。她没有多言,越是平淡越让我心焦。
    “到底怎么样嘛?”我在电话里撒娇着问。
    “唉……”妈妈叹口气:“其实……你外公走路晃晃的,你外婆就去扶他,结果两个人都摔下来,外婆摔断了大腿,现在两个人都住院。”
    等不得集体购票,我决定考完试当天立即回家。
    在学校大门口等公车的时候,遇见楚延。他站在街道对面不远处的反方向公车站,捧着一大束秋末的向日葵,阳光下泛出金黄色泽。
    看我出现在公车站下,他毫不犹豫的走过来,公车这么适时开过,他似乎看出什么,立即跑起来,我看着他渐渐跑近,决然上车。公车门在面前关上,我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走到车尾,几乎落泪,我不会忘记,这个男生,用心的对待。
    我忍不住回头去看,楚延还站在我离开的公车站,金色的向日葵向下垂着,还有他的心。风寂寥的卷起几张叶片,翻飞在车尾,一直到公车拐入转角,他落寞的身影将永远的定格在我大学的记忆中。
    1
    只是几个月不见,外婆似乎一下子瘦得落了型,我坐在床沿,看她细碎的银发。外婆的左腿被打上石膏,缠着长条纱布高高吊起,我很想拿彩色笔在石膏上画一只猫,终究不敢。
    隔壁床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长得灵秀可爱,一只手臂也被打上石膏,吊在胸前。小男孩一直央求家人买苹果,坐在他床前的妇人叹口气,只是摇头,她的衣服尾角,竟然打着一个不起眼的补丁。
    我拍拍外婆的手臂,转身下楼,在小摊选了几个漂亮的苹果,想象着楼上小男孩也如苹果一般的脸蛋。
    将最大最漂亮的苹果给了那个小孩,他非常有礼貌的说声:“谢谢姐姐!”一蹦一跳跑出去。
    我将苹果拿去洗的时候,看到小男孩站在病房走廊,过道上有简单的添加床位,一位老人——确切的说,一位非常贫穷的老人——躺在添加床位上,那张床,还摆着补了又补的旅行袋,缺口的破杯……似乎是他全部的家当。小男孩拿着苹果,正和那老人说着话:“老伯伯,这个苹果,给你吃。”
    再回到病房,我将苹果削好,一个给了外婆,另一个,给了男孩的母亲,她有一个好孩子。
    外婆满头满脸摩挲着我:“宝贝儿,我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你要好好的乖乖的,我和你外公这一辈子了,没有什么祈求,就想你有个好人家,看你出了阁,我们闭眼也安心了。”
    好一会我都说不出话来,问清楚外公只是在同一个住院部的七楼,便走出病房。
    也是冬天了吧?庭院里有几株不知名的树,几位病友在楼下晒着浅淡的阳光,有小孩趴在草丛中找蚂蚱,寂寥的住院部平添几分生气。
    乘电梯到达七楼,才明白外公为什么会住在这里,这是重症加护病房。
    表舅舅看到我来,立即站起身让出床前座位,他对我笑笑,却掩藏不住疲惫。外公看起来还挺精神,拉着我的手:“喵喵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想起小时候,外公去上海出差,给我带回小猫裙子和巧克力,哄着我逗我开心。鼻尖酸酸的,几乎要落泪,急忙揉揉眼睛。
    外公大概看出什么,拍拍我手背:“以后也不用常常来,知道是这么回事也就罢了。倒是你妈妈,身体不好,你以后出嫁了,就常回家看看。我怕是等不到看着你出阁了。”
    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你乱说,你乱说!外公要长命百岁,好好养身体,一定好起来。我毕业了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你和外婆买很多很多东西。”
    外公呵呵笑着安慰我,轻轻拍我的背。那个神情,大概就是豁达吧。
    等外公沉沉睡去,我问表舅舅,外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和我明说。表舅也只是摇头:“没什么的,就是老年人综合症。”
    楼道转脚有护士值班室,我站在公平秤上秤体重,然后,尽可能自然的,和护士闲聊。
    “啊?你都不知道你外公的病情?”小护士咋咋呼呼,年长的护士瞪她一眼。
    “嗯,我在外地念书,刚回来。我外公,听说要动手术,会不会……有危险?”
    年长的护士深深看我一眼:“肯定会有危险的,这么大年纪。但是,不动手术,同样有危险。”
    我皱起眉头:“到底是什么病呢?”
    “综合症。”护士意味深长:“简单点说,就是身体的各个器官无法正常运作,你外公的心脏连续使用了80年,现在已经无法负荷,其他各个部件也一样。”
    “树欲静而风不止。”护士拿着医药箱去查房前最后抛给我一句话:“多孝顺孝顺老人家。”
    坐在住院部庭院的长椅上,和煦的阳光从枝头流泻而下,我却仍是冷。妈妈刚到医院,家里为我安排就近在本城市一家报社实习,据说托了熟人,此事十拿九稳。还有半年毕业,也算了件心事。
    有个小娃娃在草地上“啪”的一下摔倒,左右看看没人理睬,又爬起来继续蹦蹦跳跳,跑到我面前,眼睛乌溜溜的看着,爸爸蹲下来逗她,又转头对我说:“你小时候也这样,扎着个马尾辫,经常穿你外公给你买的小冬裙……”
    我们都不说话了,妈妈突然掉眼泪,爸爸慌了手脚。
    “妈妈,妈妈!”小娃娃咬字不清的张开双臂,一位少妇弯腰将她抱起。我却完全愣在当地。
    “婕儿?”爸爸也站起身,看着那位少妇:“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少妇向我父母微微颔首:“嗯,我女儿莹莹,带她来打预防针。一转眼就跑得没影。”
    妈妈也和少妇寒暄几句,和爸爸上楼去了。
    我一直看着婕儿,完全弄不明白眼前的情景,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意思?梦里她叫我小傻猫,她站在灰墙下微弱哭泣,红茶馆的音乐衬着忧伤的脸,还有那句,铭记在深处的——恨不相逢未嫁时。
    “好久不见。”她将小丫头放在草地上,俏生生站在我面前。
    “你认识我爸爸妈妈?”我没头没脑的问,但是她一定听得懂。
    她抚一下吹乱的发:“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很努力的想,许多年前,究竟是多少年?“好像,是在一个婚礼上。”
    婕儿点头。“那是我表哥的婚礼。后来,你到我家玩,我还给你唱红茶馆。”
    我还记得,我拉着她的手,两个人躺在床上。我都想起来了,她说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为什么我不在小的时候遇见你。
    那一年,我16岁,她23岁,我都记得。她已经结婚了。
    “再后来,我去奶奶家玩,看到好多陈年相册。”她在我身边的长椅上仰头看天,然后看我:“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们小的时候见过一面,我们都不记得了。”
    我万分诧异的看着她,那一刻,突然明白,她即将说出一个遥远的秘密。
    “其实,你是我的表妹,虽然不是至亲,但确实有血缘关系。”她说完,不再看我。小娃娃跑过来,抱着她的腿,摇着摇着。
    婕儿抱起娃娃:“乖,莹莹和姨姨说拜拜,我们要去看医生叔叔了。”她冲我很好看的笑,就像那抹阳光,既和煦又透着说不清的冰凉。“莹莹和你很像吧?我照着你小时候的照片给她打扮,谁都不知道,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婕儿,别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2 我听到天使在笑……
    大学最后一个新年,过得异常冷清,外公外婆的病情悬成每个人的心上石,妈妈前所未有的坚强起来,又异常迅速的憔悴下去。
    2月初,千若生日。近来她太忙,我们断断续续联系,千般若果的心情又怎么敌得过时间空间的距离。谁的事业都不是一帆风顺,她看不惯某些灰色的东西,渐渐无所适从,我们都不复初相识的单纯心思,她想要一个拥抱的时候我却远在千里之遥。
    龙雯选择靠近香港的特区实习,偶尔收到她的短信,叙述别开生面的繁华或者荒诞。通常我都只是旁观着,心很淡,不再有波澜。
    面对生离死别,我曾经以为的爱情,竟都渐渐显得肤浅了。
    “生日快乐!”我的声音,从电话中反传过来。
    “谢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千若带着客气,正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从身到心,满是距离。
    她叹口气,在想着我从她的礼物吧,那是一只米色抱枕,十字绣的蓝天碧海边只有一个背影,我请人在上边加了一句话……怕镜花水月终于来不及,去相遇。
    妈妈也在接电话,突然神情立变,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匆忙挂了千若的电话。
    “医生说你外公……”妈妈似乎想哭,又极力忍住:“说你外公病情恶化,要尽快动手术。”
    刚到医院,爸爸妈妈便被医生请到一边,我也跟上去,隐约听到“病人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之类,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一下,疼得我叫不出声。
    外公还是清醒的,手术定在次日上午。
    “楚。”坐在的士里,我按下楚延的电话,仓促决定,却没有退路。
    他没有我狠心:“什么事?”他问。
    “能不能,请你……”我狠狠地闭上眼睛:“请你,做我男朋友。”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卑鄙。只是即使这份卑鄙换不来任何东西,我也心甘情愿。
    电话中他显然愣了好一会。我等得心急,还好,他开口了:“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本料到他会问,也没有什么好隐藏。我再次深深吸口气:“我外公,明天动手术,医生说……我想,完成他的一点心愿。”
    好长好长的沉默,我几乎要失去耐心。也或者,是等待让时间漫长。
    “如果,我不接受呢?”他终于再开口。
    “……我只能另请一位。”我实话实说。
    次日清晨,楚延开了辆车在楼下等我,爸爸妈妈虽然诧异,但实在没有心思管我。
    外公的神色明显的暗淡着,爸爸妈妈和表舅舅站在病床一边,我拉着楚延走上前,小心翼翼的说:“外公,您猜猜我带了谁来看你?”
    天色沉沉的压下来,整个房间仿佛笼罩在谁的旧梦里,凝滞不前。外公伸出手,我立即握着,俯下身告诉他:“外公,他是我男朋友,我们在一起两年了,他对我很好。”
    楚延非常合作的走上前,文质彬彬的问好,最后,拉着我另一只手,一起站在床前。病房里的眼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我只是抬头看妈妈一眼,相信她能读懂我的心思。
    医生小声和妈妈交谈着什么,一位护士进来说要进行麻醉。我突然很害怕,怕什么我不知道,也许知道但是情愿不去想不去知道。
    换床的时候我毅然决然环着楚的手臂走到外公身边:“外公,过几个月我们毕业就结婚,您一定要好好的,健康起来,要看着我出阁,看着我幸福。”我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喊。
    外公微弱的点头,似乎有泪。我听到妈妈在哭,我听到天使在笑……
    3 门外还有整个世界的现实
    手术非常成功,外公的身体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