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变得遥不可及、难以预测。
    原来,很多事,在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样闷闷地想着,眼前的世界却渐渐黑成一片,无法窥见。
    身旁的人动了动,仿佛醒了。
    他微微勾起唇角,如常地浅笑,不愿见她担忧。
    烟络撑起身来,发现苏洵含笑的脸,却一瞬间心如刀绞。她怜惜地看着他,明知他看不见,还是努力地笑道:“原来你早醒了,还好吧?”
    苏洵笑意更深,低声道:“不妨事。”
    “嗯。”烟络点点头,“容若师父催促着早点动身,你可方便?”
    苏洵认真想了想,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烟络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也只是安静地等他的答案。
    她希望他能放下,能为自己自私一次,却又无力地明白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清晨的阳光那么好,明亮不刺眼,温暖不炙烈。她在晨光里,看着淡金色光芒下瘦弱的人影,胸口堵着一口浊气,却盈盈地笑。
    直到门前响起穆青严肃的声音,“大人,皇上下旨嘱大人进宫一叙。大人……”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大人可要稍事歇息,再……”
    穆青后面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完,便被苏洵打断。他轻轻咳了一声,道:“即刻备马。”
    烟络眉头一拧,侧头瞪他,“呆子,你当真要去?”
    苏洵望着她的方向,温柔地笑了,语气却还是虚弱,“当真。”
    “苏洵,”烟络叹了口气,“我能陪你到殿外吗?”
    苏洵想了想,点头。
    烟络笑道:“那就走吧。”
    一起走——如果上天不能给他们风平浪静的爱情和结局,那么就一起走吧,一起去任何地方。
    马车在皇城内的青石街衢上徐徐行进。
    阳光柔和,风很轻,车很慢。
    烟络不放心地伸手叩上苏洵的手腕,却听见他轻轻地笑出声来,那笑容透着一如既往的温暖,仿佛此刻沉疴不复。烟络有些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苏洵侧头低眉看她,神情柔和,“你在担心什么?”
    “你这个样子不应该被担心么?”
    苏洵笑答:“烟络,有些事必须有所交代,我才能随你回谷。”
    “我知道。”烟络理了理他腿上的毯子,“你要做什么,我何时阻拦过?”
    “烟络,”他突然认真地看着她手的方向,一双眼睛瞳色至深,“我不愿成为你的困扰。”
    “你从来不是。”她笑,继续侍弄着他身下的一方毛毯。
    苏洵轻轻叹气,“你有选择去留的权利。可是,我不愿你因为我而不痛快。”
    “你总是想太多。”烟络仍旧不以为然地笑着。
    苏洵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字缓缓问道:“你的师父,他与你谈了什么?”
    烟络手里动作一滞,道:“没什么。不过,谈了谈你的状况。”
    苏洵牵过她的手,柔声道:“烟络,你是明白的,苏洵死亦不惧,”他顿了顿,极其认真地说道,“如果,我的苟活需要用你来换,我宁愿——”
    “苏洵!”尚未待他说完所有的话,烟络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活着,就总有希望。我不怕与你相忘于江湖,只怕无可以相忘之人。”
    比起日日厮守,更加愿意见你好好地活着,你明白么!?
    苏洵敛眉不语,脸色微微泛白。
    烟络看着他抿得愈加发白的双唇,也不说话。
    苏洵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问道:“你相信我么?”
    “信!”烟络一怔,点头。
    “好罢。”苏洵终于放松下来,身子缓缓靠向后方,微微笑道,“我已放开你一次,此事决计不会再有。”
    “嗯。”烟络怜惜地抚平他眉间的倦意。
    “听从师命去罢,我在家等你回来。”苏洵一直握着她的手,淡淡地说话,语气很轻。
    “嗯。”烟络倾身轻轻吻了他。
    苏洵叩着她的手,唇边冷峻的线条渐渐柔和。
    烟络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终究,他也起了为自己筹谋的心思,这样的苏洵,其实不用她太过担心。
    两仪殿外。
    清晨的阳光静静投洒在大殿的台阶上,隐隐泛着柔和的青光。
    苏洵抬头看了看当空的朝阳,双眼有些刺痛,眉心微微一蹙。
    烟络看在眼里,问道:“还可以么?”
    苏洵侧头笑答:“不妨事。”
    “好。”烟络送他上台阶,“自己小心。”
    苏洵低眉瞧去,脚下的路虽模糊,却是常常走过,即使闭目也能找着方向,随即笑道:“不妨事。这条路已经走过不知多少回。”
    烟络点点头,叹气道:“但愿有朝一日,你不必再在这条路上费神。”
    苏洵了然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缓拾级而上。
    烟络望着他清减的紫色背影,心里因了他而骄傲,却又忍不住担忧——自古有多少良臣忠将,一心为国为民,却难得善终?她不愿见苏洵成为其中一个。
    两仪殿内,日光却有些蒙淡。
    苏洵站在日光投射的一角,整个人笼罩在淡金色的光芒里,清冷如初。
    龙椅上看不清面目的老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问道:“苏洵,你可知朕为何诏你进宫?”
    苏洵淡淡答道:“陛下之意,微臣不敢揣测,请陛下明示。”
    “苏洵,”皇帝顿了顿,声音肃穆,“你难道会不明白朕的意思?你答应朕维系这朝中一片宁静,如今却被你亲手毁去。你身为御史大夫,竟然如此草率行事!?”
    苏洵神色平静,拜道:“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皇帝一怔,道:“你不为自己辩驳么?”
    苏洵抬起头来,清朗的脸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臣以为陛下圣明。”
    皇帝闻言脸色铁青,又渐渐缓和下去,正色道:“你以为朕乐见事态如此?”
    苏洵轻轻摇头,“自然不会是陛下之意。不过,毕竟是血浓于水,陛下心存不忍,所以事已至此。”
    皇帝神情严肃,不语。
    苏洵继续道:“为成大事者,杀戮在所难免,是非自有后世论说。只是,我朝初兴不过七载,天下尚未完全安定,国家的未来何去何从,取决于陛下之后继者才德如何,以及,是否能够将陛下治国的策略秉持至终。治大国者,不可无才无德,即使才德略逊,至少需懂得虚心纳谏,当机决断。否则,李氏天下如何得以延续?此事究竟做何处置,全在陛下之意。陛下是要保一人太平,还是要保李氏天下数代太平?”
    皇帝听他讲完,冷冷地道:“你以为以天下为借口,朕就真的不会处置你?”
    苏洵低眉掩去眼中的幽暗,答道:“臣所言并非为保全性命,但求陛下为江山社稷计议。臣死不足惜,听凭陛下处置。”
    “苏洵,”皇帝道,“你当真无所顾忌?”
    “不是。”
    皇帝道:“即使这样,亦拦不住你讲出方才一番话?”
    苏洵的叹息低不可闻,话音里忽然多了一丝柔和。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微臣只能如此。”
    皇帝闻言神色一凛,目光慢慢浓重,道:“苏武?”
    汉,天汉元年,汉武帝遣苏武出使匈奴。临行前夕,这个在中国历史上以昂然刚烈节义著称的男子,不无伤感地写下了这首《留别妻》。匈奴野蛮凶残,出使之事前途未卜,他也难过和担心。然而,在妻子面前他却收敛起自己的不安,安慰她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自从和你结发为夫妻之后,就从未动摇过与你恩爱到老的想法。如今,以臣侍君,为了国家,我有不得不做之事。如果,我有幸能够活着,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如果我死了,也会一直想着你……
    皇帝思虑半晌,终于动容道:“施姑娘选择你,确是聪明之举。”
    听到她的名字,苏洵微微笑了,眉间亦有了几分暖意——她放他做这些事,不也是因为明白他?
    “朕也并非无情之人,皇子中,朕亦有所偏爱,却是这偏爱教朕痛失爱子。”皇帝在高大华丽的龙椅上忽然长叹,幽幽说道,端坐的身姿似乎有了一丝疲惫。
    苏洵低眉待他继续说完。
    “你应该明白朕。”皇帝双手把着龙椅,身子微微靠向椅背,放松下来,慢慢说道:“数日前之事,朕亦痛心。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愿再有遗憾……”
    苏洵闻言,森然而立,沉默不语。
    “领旨下去罢。”皇帝挥手,陷入龙椅中闭目不再看阶下伫立的男子。
    苏洵见德公公手托圣旨上前来,跪道:“陛下!”
    皇帝充耳不闻。
    德公公冲他一个劲地递眼色。
    苏洵沉声道:“陛下,可曾想过,下一个也许就是睿王爷?”
    “放肆!”皇帝双眸圆睁,拍案厉声斥道。
    苏洵跪地不起,身边的德公公小声地示意他先行领旨出宫再说。苏洵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微臣明白陛下不愿见手足相残,只是,这场杀戮一旦开始,怎会说平息就平息。陛下岂会不明白,睿王爷将是下一个卷入漩涡之人?陛下顾念父子之情,不愿再有遗憾,而事实却是,这种遗憾恐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延续下去。苏洵以项上人头求陛下三思!”
    “苏洵!?”皇帝目光锐利,怒意彰显,只是尚且有一些复杂难辩的神色。
    僵持中,德公公在一侧暗暗叹气。
    “报——”
    殿外突然响起一声拖长的疾呼。
    下一刻,殿门打开,一名小太监低头入内,拜道:“启禀皇上,西北边境上有军报呈上。”
    皇帝一凛,道:“传!”
    话音落去,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军官手持军报拜倒在阶下,道:“启禀皇上,陇右、河西藩镇遭突厥突袭,末将奉梁大将军之命,请皇上下旨退敌!”
    殿中诸人皆是一惊。
    “西突厥?”皇帝眉心一蹙,问道。
    “正是。”
    阳光很好,前一秒的风平浪静,突然不复。
    皇帝沉吟片刻,对着苏洵道:“起来说话。”
    苏洵一直跪着,谢过后撑起身来时,一阵头晕,微微晃了晃。
    皇帝在沉思中,尚未来得及注意他的不寻常,犹自说道:“这个都顿,梁山一晤朕道他会安分一段时日,他却这么快就背信弃义出兵犯境?”
    苏洵稳住心神,答道:“蛮荒之人,如此行事,亦不足为奇。”
    皇帝盯着他,不动声色地道:“梁忠嗣近来可有与你书信相通?”
    苏洵低眉道:“不曾。即使有书信相通,如此机密要事又怎会不直接禀报陛下?”——终究,他还是逃不过被猜疑的一天。
    皇帝颔首,神情莫测,“你可有举荐之人?”
    苏洵怎会不知进退,答道:“微臣惭愧。”
    皇帝道:“依你看,太子和睿王爷之中谁更加适合领兵出征?”
    这样步步紧逼的问题教苏洵不能回避,将有罪在身的太子和历经沙场的睿王爷相提并论,已足以显出皇帝的决心。苏洵不是不懂,他一揖,道:“臣以为再无比睿王爷更加合适之人。”
    皇帝目光渐寒,转过身去,话音幽凉,“退下罢。”
    苏洵施礼。
    前方传来皇帝的声音淡淡道:“留下官印。”
    殿中一干人等一惊,却都不敢做声。
    苏洵平静地取下襥头,放下官印,缓缓跪下,行叩拜大礼,然后,才转身离去。
    良久。
    两仪殿中,皇帝回过头来,望着他方才伫立处的那一抹金色的阳光失神。恍然间,忽然忆起多年前殿中那抹洁白如雪的身影——他负手而立,虽是弱冠,淡定的样子却如壁立千仞。从那一刻起,那道身影常常安静地立在殿中,于人所不能言之时,淡然道来。他的赏识教年轻的他位列一步一步向前,却从未见过他因此生出任何的喜悲起伏。而每临大事,众议未决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