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古怪味道。
    烟络被关了了一夜——她身为军医,大敌当前,他竟然让人关了她!?
    终于天明,一切静去。烟络忍无可忍地掀开帐帘,却见一道玄色的身影静静立在眼前,他身后是方才露出一角的朝阳和颜色蒙淡的天际,淡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削瘦的身形。
    烟络差点撞上他,收住脚步之后冷冷看他一眼,退开一些距离,然后绕过他向远处走去。
    他任她走出几步,还是出声唤住了她,“烟络。”
    烟络不回头,但是停下了脚步。
    风吹在脸上有些凉。
    她身后,他的声音虽尽力掩饰,仍免不去丝丝疲惫。他很久没有说话,脚步声缓缓靠近她,他的语气非常柔和,“你在生气么?”
    “你说呢?”烟络仍在气头上,口气不善。
    他来到她身前,略微低头望着她小脸上恶狠狠的神情,却微微笑了,“烟络,你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她怒气不减瞪住他不放。
    他神情柔和依旧,浅棕色的眸子里有淡淡的雾气缭绕,“你是女子,本不应该卷入这场战乱。”
    “女子又如何?”烟络仰头与他对视,道,“王爷既然觉得不妥,为何不遣送我回京?”
    他闻言,神色里轻轻飘过一丝黯淡,低眉不语。
    烟络在他的沉默里终是柔软了下来,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愿见她犯险,却又不舍得放开她。她所不懂的是,他的决心呢?他在成婚当晚下定的决心到哪里去了?
    辽阔的草原上隐隐有风起,越来越烈。
    四周不复有草的幽香,而是战争留下的难闻气味。
    烟络望着他原就削瘦的身子掩在玄色的战甲里显得愈发单薄,而那玄色如墨的厚重战甲上,于胸前处竟然新添了几道深刻锐利的划痕。烟络微微一惊,见他仍旧低眉不语,眉间有浅浅淡淡的清冷倦意,不知失神在想些什么。 刹那间,她就忍不住软了心情,轻轻叹了口气。
    那轻柔如消散在风中的叹息居然被他听到了。他双眸凝视着她,顺着她固执的眼神望去,看见自己胸前的剑痕,眼里顿时有了一丝笑意,缓缓道:“不妨事的。”
    烟络一愣,在明白他所指之后,微微红了脸颊。
    “战场之上在所难免,所以我不愿见你犯险。”他一面轻声说着,一面笑得更加愉悦,如水的眼眸也泛起丝丝涟漪。
    烟络却隐去了双颊上粉红的颜色,“王爷不明白苏洵的意图么?”
    话毕,他果然脸色一寒,却努力笑了笑,道:“明白。”
    “王爷不觉得,不去想这么多对自己比较好么?”
    他颜色浓重的紫色衣角在风中翻飞,笑容却渐渐淡定,低声道:“时至今日,好与不好又有何区别?”他早已丢失了一颗心,而结局从一开始就清晰地摆在眼前,那么,过程也许就是他唯一可以回味之处罢。
    烟络深深凝视着他,忽然觉得,想要忽视他此刻眼中的情愫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坚持,也不清楚他到底会有多痛。
    看她良久没有回答,他在她的注视里努力地微笑着,虽然看明白了她眼里流转的有怜惜、有心软、有不忍……却独独没有他唯一想要的那种情意。
    烟络终于微笑着看向他,轻轻说道:“你明白的,是不是?”
    他只有点头。
    烟络继续道:“即使陪伴你一生,我的一颗心仍旧不在这里。”
    “我明白。”他打断她,自始至终浅笑如初。
    烟络目光柔和地望着他,“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仍旧将她的身影紧紧锁在视线之内,一字一字说得极慢,“陪我……走完最后一程可好?”
    此时,空气里满是战争留下的血腥与焦臭的味道。
    美丽的草原上已是血迹斑斑。
    而他站在这里,微微地笑着,一身玄与紫的衣裳在塞外的风中轻轻翻飞,曾经清俊恬淡的容颜渐渐清冷疏淡,唯独那双浅色的双瞳之中流转的情愫,依旧色彩浓重无比。
    烟络原本忘记了,这时却突然记起重逢后他的样子。
    那一天,他望向绿柳白水的庭院,幽幽地说道:“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就起了这样执着近乎偏执的念头。
    他认定了她,不惜用尽一生守候。即使明知她不可能回应他半分,他还是求她陪同着走完这最后一程路——他作为李希沂存在的最后一程路。
    他,根本不求结果,只求她在他身边存在过,只是因为他是李希沂,而存在过。
    这一刻,烟络突然有些恍惚——战乱又如何?江山又如何?
    他心里没有的,她也没有。
    于是,她点头。
    他也就轻轻地笑了。
    一如翠寒谷里初见的那个夏天。
    世间岂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烟络很明白,却选择了在这个时候陪同他走下去。
    是对是错,她并不能预料,只是心里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地做了。
    第36章
    烟络从来没有想象过会这样地和他相处。
    夜里,无论多忙,他总会来她的帐蓬里坐一坐,他的话始终不多,但随着战事的进展,人却渐渐地瘦了下去,并且这个向来酷爱白衣的男子不知为何总是一身玄色。他本就瘦,身子裹在玄衣里愈加单薄。
    有一日,她忍不住蹙了柳眉,道:“你总是这样?”
    李希沂原本坐在桌前,灯火晃动,他的脸色反倒有了几分暖意,此时不解地仰头问道:“怎样?”
    烟络拿起他的手腕放在他自己眼前,道:“我知道你很忙,瘦成这样,今天吃过一点没有?”
    他微笑,眼眸如水,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你知不知道你脸色很差?”
    “差么?”他温柔地笑,“我以为我很好看。”
    烟络怒道:“你是长得很好看。”
    他粲然一笑,“原来你知道?”
    “这个不重要!”烟络急了,不雅地叉腰道,“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在跑题?我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一怔,愈发笑意撩人,那个“我们”竟然让他有些愉快起来,于是轻声道:“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烟络见了他满足的笑脸,忽然察觉自己的情绪竟然不知为何这样不受控制地发泄了出来,心里一惊。
    他看在眼里,仍旧佯装不知地笑道:“你原本想说何事?”
    烟络瞥他一眼,终于还是笑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很会做饭?”话毕,禁不住有些骄傲起来。
    “没有。”他倒是有些惊讶。
    “想不想试一试?”烟络的笑容明显起了诱惑之意。
    他顺从地点头,安静地看着她笑,最后问道:“不过,我可以在一旁看看么?”
    “不行!”烟络想也没想地打断了他。
    “为何?”他不解。
    烟络嫣然一笑,道:“因为……你在,我会怯场。”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她终于又回到了桌前。
    一共三样小菜,一荤一素一汤,颜色清淡却润泽。
    李希沂低眉看了看,笑道:“果真费了不少工夫。”
    烟络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还行吧,军中食材不多就只能将就了。”说着,她指了指桌上,“鸡肉、灰树花、茯苓粥。”
    他听了,明显皱起了眉头,有些迟疑地说道:“烟络……”
    “唔?”她仍旧面有得色地看他。
    他欲言又止,终于问她:“灰树花和茯苓不都是药材么?”
    烟络瞪他,道:“是又如何?”
    他犹豫片刻,“你果然是翠寒谷的后人。”
    “做药膳有什么不对?”烟络双手交叠,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的手下那里没什么好东西,何况,我做的又没有药味。”
    “没有么?”他眉心一蹙。
    “拿去!”烟络把勺子插到他面前,挑起一侧嘴角笑道:“试试?”
    他沉默,还是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小口。
    烟络不说话,只盯着他。
    他想了想,双眼渐渐亮了起来,唇边笑意横溢,仰头看她。
    嘿嘿。烟络侧头看着他干笑。
    他低头安静地继续。
    最后,他微笑着问她,“军医带了这么多药材来么?”
    烟络看着他,想了想,很快点头。
    他却笑道:“你骗我。”
    烟络嘴一撅,“没有。”
    他不理会,仍旧柔声道:“你走了多远?”
    烟络原本不想理他,却还是在他的眼神里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很远。”
    他轻轻叹息一声,敛去脸上些许笑意,“烟络,你独自一人出城,若是稍有差池,我该怎么办?”
    烟络低眉垂手而立,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这样的叹息。
    他出神地望着灯花,语气很轻,“军中没有灰树花,祁连城外的侧柏峪里才有。”说完,他仰头看着她,脸上微微带笑,眼眸里却有些黯淡。
    “你真厉害。”烟络笑。
    他在她的笑容里,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下不为例。”
    “是。”她答得格外干脆。
    来到祁连城已经半月。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带兵,如何运筹帷幄,因为她从来不曾接近过两军交战之地。
    所以,她其实很好奇,但却不敢多问。
    夜里,他同往常一样安静地来了。不知为何,他从不唤她去他帐里,却总是不怕麻烦地日日来到她的地盘,不过只为有一搭没一搭漫无边际地闲聊几句。
    “烟络。”他唤她,拉回她一直飘忽得厉害的思绪。
    “唔?”她配合地笑望着他。
    “在想什么?”他微笑,近日来,恬淡的容颜上倦意越来越明显,如水的双瞳之下洇开一片淡淡的墨色。
    烟络笑着拉过凳子坐在他身边,瞧着他道:“咱们要离开祁连城了么?”
    “为何这样说?”他眼眸一亮,微微有了些精神。
    烟络答道:“我胡乱猜的。咱们在祁连城留了半月,四战两双胜,这边的突厥军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他笑了起来,眼角弯成一道从未有过的漂亮弧度,道:“你很聪明。”
    “远不及你。”烟络也笑了,“我不过在猜故事结局,而你却是谋事之主。”
    他道:“你很好奇么?”
    烟络立即反问道,“我可以知道么?”
    他轻轻一笑,身形柔和了下来,缓缓说道:“四战两双胜,这个说法倒是很有趣。”顿了顿,他侧头看向她。
    烟络赶紧坐了过去,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首战于祁连瓮城。西突厥善骑兵奔袭,而我军长途劳顿处于劣势,故命百姓筑瓮城,葺毕,遣一百骑兵三千步兵出城诱敌,佯败,引突厥莫贺咄叶护麾下三万兵力兵临祁连城下。”
    烟络倒吸一口凉气 ,道:“你先去招惹他?”
    “有何不可?”他看着她,眼神竟然十分柔和。
    烟络笑道,“也就你敢……”话未说完,其中的意思他自己明白。
    李希沂展了眉头,道:“我军已有八万赶赴瓜州城解围,祁连城中兵力不足两万,其中骑兵六千。还有比险中取胜更加合适,或更有胜算之法么?”
    烟络也不大惊小怪了,只猛点头。
    他浅笑着答道:“河西军既不宜奔袭,何妨以逸待劳?筑瓮城之意,原本在于削去突厥骑兵优势,以机关、陷阱与巷战迎敌,利于我军。”
    “引狼入室。”烟络感叹,“王爷竟有如此胆识。”
    他笑问:“你是在赞我么?”
    烟络笑着点头。
    他却幽幽叹了口气,缓缓道:“却……杀戮太重。”
    烟络不解。
    他不看她,垂下双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