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虽是神色冷然,对方玉平间或还能假三分颜色。
    谢苏身份未明,方天诚其实并不大愿自家儿子与他整日混在一起。但一来谢苏毕竟救了方玉平一命;二来罗天堡堡主介花弧和他们一路,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一日清晨,众人正要出发,方天诚却忽然收到飞鸽传信,道是江南忽现月天子与那侍从踪迹,要他速速回去。
    江南诸人自然大惊,向介花弧解释情形,便即各自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这一边众人忙乱,那一边方玉平听了消息,惊讶之余想到要离开,倒有几分惆怅。也未和父亲打招呼,便匆匆去找谢苏辞行。
    与众人不同,谢苏单独住在东南角一个院落。方玉平穿过数条长廊,一脚踏进院门,便叫道:「谢先生,谢先生!」
    院内枯枝上几只麻雀被他一叫,扑棱棱地飞起。院内却无人应答。
    他好生奇怪,大清早的,谢苏却是去了哪里?也未多想,也未敲门,推门便走了进去。
    一阵冷风迎面吹过来,温度竟与外面一般无二。几扇窗子半开半阖,房内也未生火。床上被褥折迭的整齐,显是昨晚并未有人歇息。
    方玉平却未留意那些,他的注意力被桌上的一幅字吸引住了。
    说是一幅字,其实只有一行,纸上尚余大片空白,不知为什么没有写下去。
    那一行字刚硬端凝,方玉平不谙书法,却也觉写的实在是漂亮,不由便念出声来:
    ——「一日心期千劫在。」
    那幅字上面压了一块青石镇纸,被风吹得忽喇喇上下作响,上面深深的几道折痕。方玉平看着可惜,走上去伸手把纸抚平。
    只是折痕太深,方玉平用力抹了几下,越弄越糟,心下一个不耐烦,力道大了些,白纸被镇纸压住的一角「哧」的一声撕开,冷风一吹,那幅字飘飘荡荡直落到地上。
    方玉平沮丧抬起头来,却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青衣人。
    「谢先生!」他惊喜叫起来。
    谢苏脸色灰败,额前散发被雪水打湿了大半,腰带衣角皆被冻得板结住了。他弯下身,默默把那张字拾起来。
    方玉平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说:「谢先生,你这幅字写得真漂亮……」
    一句话未完又知自己不对,谢苏右手少了两根手指,如何再能握笔?连忙又道:「对不住,谢先生,我忘了你的手……。」
    「是我写的。」谢苏似已猜出他心中所想,比一比自己左手,淡淡道:「这个。」
    方玉平惊讶莫名。
    谢苏走过来,静静拾掇桌上笔墨纸砚。方玉平想到自己过来目的,跟在谢苏身后,絮絮说着今天要走的事情。谢苏点点头,也未多说什么。
    「谢先生,以后到我们江南来吧!」方玉平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谢苏正用清水冲洗砚台,听到这句话,手中动作不由停顿了一下,却并未转身,声音依稀平静:「我在江南,住过一段的时间。」
    【三】揭牌(3)
    「什么时候的事情?真可惜,那时我见过您就好了。」方玉平叹口气。
    「那是几年前的事,我住在寒江边一个小镇上。你还小,就是见过,又怎会记得。」
    其实谢苏比方玉平年纪大的有限,但方玉平不自觉言语间便把他当长辈看待,谢苏也习以为常。
    「要不,谢先生您这次就和我们一起回江南吧?」方玉平又发奇想:「我家是江南武林世家,父亲又好客,您想住多久都成……。」
    他说得起劲,谢苏却只道:「不必,我在这边,还有几件事情未完。」
    方玉平觉得有点遗憾,却又想不到什么其他的话好说。
    他又逗留了一会儿,到底离开了。
    看方玉平身影逐渐远去,谢苏关上门窗,正欲更换被雪水打湿的外衣。忽听脚步声又响,他一怔,门被推开,一个人影又转了回来。
    「谢先生。」走进来的年轻人正是方玉平。
    「一定要来江南啊!」
    这一句语出真诚,谢苏又是一怔,心中莫名一阵温暖,默默点一点头。
    御剑门与江南其他人等终于离去。谢苏一直留在房中,并未出门相送。耳听得门外由寂静到喧嚣,最终又归于寂静。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当年应是雨过天青的颜色,现在已被洗成暗白。然后仔细束好发带,取出银梭机簧,一支一支检查了一遍,复又放回袖中。
    谢苏走出门外,外面天气干冷,一阵大风卷着墙头碎雪直扑到他面上,双目霎时一片朦胧。
    这样的雪这样的风,和三年前江南那一场风雪是否相同?
    他没有停步,挺直了身子继续向前走。
    这所住宅,原是介花弧的一处别院,穿过短短一段回廊,便是介花弧的住处。
    朱漆门户,赤铜门环。谢苏停了一下脚步,随后推门直入。
    室内温暖如春,熏香浓郁,介花弧着一件轻便长衣,坐在正中,看见谢苏进来也不吃惊,微微一笑:「你到底来了。」
    谢苏缓缓抬起头,一双乌黑眸子凝若寒潭:「介花弧,月天子在哪里?」
    介花弧自斟了一杯苏合香酒,慢慢地饮了,方道:「我若说他在江南,你信也不信?」
    谢苏冷冷道:「也罢,那就暂且算他现在江南,介花弧,你为何要助他离开?」
    介花弧笑起来,取了两个杯子,各斟了一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放在桌子对面,笑道:「好,好!你能猜出来,我不吃惊。只是我自认并未留下什么破绽,你又是怎样发现的?」话语之间有恃无恐,毫无隐瞒之意。
    只是他也确实不必避讳,西域这里,有谁能奈何得了罗天堡堡主?
    谢苏神色未变,「从方玉平初到那天开始。」
    介花弧想了一想,笑道:「我明白了。」
    那天方玉平奔出客栈之时,介花弧已经派了手下跟踪,后来江南诸人虽至,但派出一名手下去寻找方玉平即可,以介花弧身份,怎会亲身赶赴城外?
    能让介花弧冒着大雪出城,丢下初次见面的方天诚等人去见之人,决非等闲人物。那日城外只有四人。介花弧不是去找方玉平,更不会去找谢苏,余下的,只有月天子和他那侍从。
    【三】揭牌(4)
    谢苏银梭上的毒是天山有名寒毒,名曰寒水碧,毒性剧烈,当年玉京第一杀手清明雨亦曾折在这寒毒之下。即使当日月天子及时为那侍从拔毒,三日之内,那侍从也不可轻易移动。然而起初三天中,谢苏与众人一同搜查,所有地方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却未见得那二人踪影。
    谢苏心思何等缜密,这些疑问加上半月来身边许多细节,他心中慢慢已有了定论。
    介花弧上下打量谢苏一番,最后目光落到他半湿的黑发上,又看看他憔悴脸色,伸手推过另一杯酒,笑道:「为畹城那家客栈距此百里,你雪夜奔波,辛苦了——要不要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谢苏摇摇头,「不必。」
    半月来众人搜遍了为畹城内外百里,未曾寻得月天子众人踪迹,然而只有一处,他们始终未曾搜过,便是那一日,他们初遇的那一家客栈!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把二人带至客栈中,又能将他们隐藏数日不被人发现,最后又将其平安送出西域,除了罗天堡堡主介花弧,尚有何人能够做到?
    而谢苏前一夜正是为了证实此事,才不辞雪夜,前往查证。
    简简单单几句话,二人已是分别了解对方心思。对对方防备之余亦是颇有钦佩。
    谢苏眼神冰冷,看向介花弧,二人目光交会,一时间竟如薄刃相接,锋芒毕现。
    「当我回到客栈时,发现老板换了人,便已猜到十之五六了。」谢苏平静道,「那家客栈不是你手下,难怪你不放心。你想抹去痕迹,岂不知抹去动作本身就是一种痕迹?
    「何况客栈里还有其他伙计客人,问一问,一样知道真正情形。」
    「问一问」三个字轻描淡写,其实这些伙计被介花弧控制,从他们口中撬出消息,真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办些。
    介花弧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去告诉江南那些人?」
    谢苏沉默片刻,终于道:「你亦知,他们不会相信我。」
    要知罗天堡地处西域,正是朝中与北方戎族交界之处,势力既大,代代堡主又均是武功高超之人,在朝廷戎族之间,起着极其微妙的折冲作用。无论在官场江湖,那是何等势力!而谢苏不过是个一无名气的江湖客,就算是方玉平,也未见得会全然相信于他。
    介花弧又笑了:「你怎知他们不会相信?」
    谢苏疑惑看向他,介花弧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何以问出这样一句话?
    介花弧慢慢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微笑道:「七年前的京师第一高手,太师石敬成的心腹义子,谋略心计名满京华的吏部侍郎青梅竹,梅大人,你以这个身份说出话来,又怎会无人听从呢?」
    外面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匡当匡当用力撞击着木板窗,时而又转为呜咽之声,如鬼夜哭。
    室内的温度却极高,火炭烧得炽热,熏香的味道愈发浓郁起来。
    介花弧面上带着淡薄笑意,不疾不缓继续说着话,声音遥远得不知从哪一个方向传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揭牌(5)
    「三十六路浩然剑,一身千里快哉风。梅大人失踪七年,容颜与当年相比变化极大,已是分辨不出。但是其他东西会变,武功路数不会变。你不再使剑,平时亦是刻意隐藏轻功路数,只是那一夜城外,月天子侍从一剑刺向方玉平,你为救他,到底还是用了千里快哉风身法。
    「在这世上,擅于千里快哉风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你义父石敬成,另一个是谁,还要我说出来么,梅大人?」
    谢苏猛然开口,声音尖锐,几近失控:「我不是什么梅大人,我是谢苏!」
    介花弧一惊,实未想到他反应竟是如此激烈。
    谢苏一句既出,亦是自觉失态,后退一步,伸手扶住檀木桌几,却因动作过快,一下子带翻了桌上那杯苏合香酒,衣袖沾湿大片。
    熏香夹着酒气,中人欲醉。他又是一夜未曾休息,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介花弧不再言语,凝神看着他。
    半晌,谢苏终是开口,声音压抑,勉强平静,便似介花弧方才什么都没有说过一般,「那月天子是用什么换你相助?罗天堡富可敌国,不会是财物,莫非是高明武学一类?」
    介花弧傲然一笑:「介家称雄西域数十年,武学堪为当世一绝,何用他人武功!」
    这一句语气神情,无不是高傲到了极点,只是由介花弧说来,却似天经地义一般。
    谢苏沉吟一下:「原是如此,方才那句话,是我小觑你了。」
    介花弧微微一笑,又恢复平日神情,「我与月天子交换的,是情报。」
    「生死门一度势力极大,其中月天子专司门中暗杀情报之事。朝中许多官员,大小秘密事宜只他一人得知。拿这些情报换他一条命,我倒也不算亏。」
    哪里是不算亏,这些情报直是黄金难买!这人心计之深,眼光之远,实为当世人杰。谢苏心中转念,介花弧却又道:「只是梅大人隐迹多年,为何又对这月天子如此在意呢?」
    谢苏眼神骤然一黯,却不曾回答介花弧问话。
    片刻静默之后,他只反问了一句:「你把这些话说与我听,竟不怕外传出去么?」
    介花弧笑容未改,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我何时说过,要放你走了?」
    最后一个「了」字刚刚出口,面前忽然一阵银光闪动,他一惊,一掌击出,内力深厚。三支银梭霎时被击偏方向,贴着他发际直飞过去。
    这一招介花弧虽然躲过,却也着实的有几分狼狈。
    谢苏口气冷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手指微动,一支银梭破空而出。随即身形一转,又一支银梭追击而来。
    要知介花弧指法如神,内力强盛,故而谢苏出手如电,不容他半分出手机会。
    瞬息之间,他已连射出九支银梭,介花弧空有一身绝学盖世,竟是毫无还手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