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狐疑地打量了赵承一番,“你莫不是在糊弄老汉?”
赵承微笑着摇了摇头:“吾是永安侯甥。”
他一身贵气,的确是出身高门大户的样子,只不过——
陈翁不屑地哼了一声:“永安侯温良谦和,爱民如子,怎么会有你这种亲戚!”
赵承:“……”
不管怎么说,陈翁还是给他们安排了几间住处,只不过十分简陋。过不了几个时辰,天就亮了,赵承挑了一间最干净的,准备凑合一晚上,而羽林郎们大多在院内席地而坐,名曰“护卫”。
这几间大概是柴房,墙角处还堆着高高的稻草。老翁临时给他们弄了张大席,赵承抽了抽嘴角,在地上堆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又将席子铺了上去,拉了拉纪桓:“长卿,睡一会吧。”
纪桓困得不行,不过目睹了这么艰苦的住宿条件后,不由得清醒了许多。可赵承都没嫌弃,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躺了上去。没有枕头,纪桓便伸出手臂垫在赵承脖颈下方,好让他睡得舒服点。他本以为这一夜会相当难过,可是没一会工夫,他便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陈翁带了几名农人去谒见永安侯。临行前,他半信半疑地看了赵承一眼,故作凶狠地说道:“小子,你可想好了!你要是骗了老汉白跑这一趟,回来还是免不了一顿好打!”
赵承忍住笑点了点头:“老丈放心去吧,永安侯总不能不认我。”
永安侯面前摆了两枚印信,一枚是如假包换的天子私印,一枚是以假乱真的贞阳侯印。章函彻不受控制地抽了抽嘴角,对面前严阵以待的家丞说道:“备车,算了,备马吧,我得亲自去一趟。”
永安侯没见过赵承几面,他的夫人少时却逗留未央宫许久,与乐陵公主交好,连带着对那个从弟也是疼爱有加。那位惹事惹到了自己家门口,于公于私他都休想躲过去。
赵承百般无聊地坐在庭院里晒太阳,意图跟看守他们的农夫搭话。他长得好看,一双乌黑的眼睛尤其灵动,很能讨人喜欢。他摆出一脸好奇的神色,悄悄问那农夫道:“先生,昨日陈翁为什么说河东的马卖不上价钱?”
那农夫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人叫过一句先生,脸顿时就红了。他连连摆手推辞,说自己可称不上先生,一边却对赵承的话避而不答。
赵承拐弯抹角地同他套了几次话,却发现这农人的警惕性异常高。见勉强不得,他只好啼笑皆非地将话题拐到别的地方,可是心里的疑惑却更加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汾水湍湍浊波扬
中午时分,永安侯终于赶到了赵承闯祸的村落。他默默看着多年未见的天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纪桓走上前,对他深施一礼:“见过永安侯,仆乃贞阳侯家丞,携……”说到这他看了赵承一眼,有些头疼该怎么在农人们面前编造身份,自己的弟弟又是永安侯甥,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幸好永安侯体贴地摆了摆手,纪桓干脆闭上了嘴巴。
永安侯对赵承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他令人将一百金赔付给陈翁,再次抱歉道:“家甥顽劣,多有讨扰了。”
陈翁连连摆手,他们手中托着沉甸甸的金子,怎么也不肯多取,最后老人急道:“这永安周边乡里,哪家没得过您的好处?老汉要是知道这孩子真是您家亲戚,怎么也不会把他们扣下。”
两人推让间,纪桓来到陈翁面前,低声道:“长者还是收下为好,十几岁的少年最是顽劣,犯了错的就得让他们知道后果,不然以后还怎么管教?”
章函彻深深看了这百无禁忌的“贞阳侯家丞”一眼,不得不牙疼地对陈翁说道:“正是如此。”
章函彻一路上都在头疼如何招待这顽劣的天子,他早就遣人回家报了信,想必这会妻子已经欣喜地在家中准备酒菜了。
但是,可千万别留这混世魔王在家里住啊……可怜的永安侯忍不住腹诽道。
济北王翁主赵容比赵承大了十岁,年少时十分疼爱他,想必如今更甚。此番赵承到访,她不仅准备了盛大的筵席,还一个劲地怜惜少年身量不足,就好像有人胆敢饿着皇帝陛下一样。
章函彻只觉得牙疼。可他一向舍不得对妻子有些许违拗,更遑论她此时正怀着身孕。所以当赵容理所当然地说出“陛下便住在妾家中,想玩多久就玩多久”这样纵容的话时,章函彻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
这可是一国之君,一直在外面耽搁着不回未央宫,真的没关系么?
而在妻子将他们的行程规划到五日后时,章函彻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他清了清嗓子,斟词酌句地对妻子说道:“阿容,陛下前来定是有正经事要做的,否则怎么会一直不回长安?”
赵容愣了愣,觉得夫君说得十分有道理。这时章函彻一脸幸福地对赵承告罪道:“阿容有了三个月身孕,难免有些糊涂,陛下见笑了。”
那一脸幸福简直要闪瞎赵承的龙眼,一时间,他都不好意思打扰可怜的永安侯了。
邻桌的纪桓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赵承垂在几案下的手。
赵承会意,赶紧说道:“阿姊,不必麻烦了,我来河东的确有些事,讨扰个两三晚已绰绰有余。等以后闲下来,再来探访阿姊可好?”
章函彻顿时松了口气。
怀孕的赵容没一会工夫便累了,章函彻小声告了个罪,亲自将她送去后宅休息,许久才又回到席间。
赵承已经差不多酒足饭饱了,章函彻边让人安排住处,边同他闲聊了起来。
闲话间,赵承便说起了一桩趣事。他对章函彻笑道:“……那老翁竟说朕的马卖不上价钱,卿说好不好笑?”
永安侯附和地牵了牵嘴角。
赵承不动声色地对他举了举酒觞:“无论如何,今日之事多亏卿了,待朕回长安后,必会加倍赏赐。”而后他假意抱怨道:“要是他们养了马就好了,朕也不用踏了农田才寻到出路了。哎,说来养马应该更有利可图吧。”
章函彻无奈地看着冲他挤眉弄眼的天子,不得不开口道:“陛下容秉……”
赵承满意地点了点头,赶紧说道:“姊夫莫要客气,咱们可是一家人。”
章函彻抽了抽嘴角,认命地叹了口气,说道:“非是河东百姓不知养马利大,只是河东郡……这一项税费太贵了。不仅如此,官府还规定马匹不允许私人买卖,除了出价极低的官府,就只有马贼敢要。两厢加起来,害得不少人亏得入不敷出,这两年自然就没多少人再愿意养马了。”
赵承怎么也没想到,傅融敛财已经到了涸泽而渔的疯狂地步。一个太守,如果政绩不错再加上有人提携,有个五年就能升迁。傅融当年大抵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把地方的油水榨干,下一任是死是活便与他无关了。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五年后他居然连任了,大概傅融此时也正焦头烂额着呢。
赵承冷笑了一声,他还以为傅融是特地不给他弄好马,现在看来可真是“错怪”了他。
夜已经深了,赵承还在和纪桓秉烛夜谈。
“……河东一郡,只有一个太守并两个列侯。傅融如此胡闹断的可是大家的后路;就算永安侯愿意息事宁人,可平阳侯呢?拒我所知,吴衡与傅融素有嫌隙,为何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纪桓默然。平阳侯这些年都不理傅融,要么是因为没空,要么是因为惹不起。可是闲散诸侯能有什么可忙的,他一时间是想不出来;而至于傅融的后台——非得要他说的话,他总觉得有些牙疼:傅融不正是从他们纪家出去的么?
赵承看了纪桓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心情突然就好了很多。他促狭地说道:“怎么走神了?莫不是卿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
他看着纪桓难得无所适从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长卿胡思乱想什么呢?纪相纵使老糊涂了,也不会纵容底下的人做出这等事来。”
“多谢陛下。”纪桓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他马上又皱起了眉:“世父不糊涂,可是纪家何止百人;出了长安城,还不都是一个纪字?但是若说平阳侯还分不清这些事,臣……”
纪桓没有再说下去,赵承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姊夫生怕朕扬了这汾河水,还不肯与朕言明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来日莫使过平阳
是夜,赵承又一次缠着纪桓□□。纪桓无奈,只得在他旁边躺了下来。黑暗中,赵承悄声道:“长卿,我还想去平阳一趟。”
纪桓一听说他还不想回长安就头疼得要命。他好言劝道:“陛下出来也有半月工夫了,再不回去恐怕群臣不安。”
赵承冷笑了一声:“不安?他们只要有东宫之命就可以了,朕在不在未央宫中,与他们有何分别?”
“陛下莫要赌气。”纪桓听得他这孩子气的话,反倒笑了起来:“东宫年纪大了,陛下便是多尽几年孝道又如何?”
赵承愣了一下,随即啼笑皆非,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在纪桓耳边说道:“你这乱臣贼子!便不怕隔墙有耳么!”
纪桓眨了眨眼,反问道:“臣说什么了?陛下难道不该孝顺太后吗?”
赵承哼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他翻身躺平,将双臂交叠放在颈下,自语道:“朕总得把事情弄明白。”
“什么?陛下还要去平阳?”章函彻昨夜给妻子揉了半宿腰,还没等睡上一会便又得出来招待纪桓朝食,听见这几乎是晴天霹雳的消息后,简直都快哭出来了。
赵承神清气爽,脸上一派的天真:“怎么了?难道平阳不好玩吗?”
章函彻连连摇头,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并没有。只是陛下出来的时间太久了,还当尽早回去长安才是。”
赵承摆了摆手,十分放心地说道:“无妨,长安有太后坐镇,朕放心得很。唔,好不容易新年里事情少,出来一趟可要好好转转。”
章函彻抽了抽嘴角,最后无奈地说道:“既然如此,陛下可否在臣这里稍作耽搁?”说着他竟露出一丝羞赧的神色:“阿容这一胎颇为不顺,身上总是难过,可陛下来得这一回,她可高兴得很。所以臣想求陛下再多留些天。”
章函彻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搬出了自己的从姊,赵承几乎没有反驳的余地。不过多待几日也无妨,反正他是打定了主意,不把这边的事了了是不会回长安的。
哪知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赵承陪着赵容说了会闲话,眼见赵容有些犯困,他便体贴地告辞了。这永安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得连个能游玩得地方都没有,赵承正百无聊赖间,却见纪桓匆匆跑了进来。
这倒是个有趣的事,赵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纪桓向来是能躺着就不站着,能乘车就不骑马,能走路自然也不会用跑的,赵承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观赏着纪桓就这么跑到了自己面前,调笑道:“咦,今日卿有什么急事?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
纪桓顾不上跟他闹,气喘吁吁地说道:“长安来人了,是、是、是……”
赵承听见长安来人,不由就皱起了眉头;而纪桓却偏偏卡在了最要紧的地方。赵承便有了点作茧自缚的感觉,他只好边抚着纪桓的背替他顺气边对他说道:“说名字就好。”
“长信少府冯谈。”
赵承:“……他为什么会来?”
赵承看纪桓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觉得他下一刻就该让自己快逃了。他牵起纪桓的袖子,故意道:“先生,要不咱们跑吧。”
纪桓:“……”
他哭笑不得地抓起赵承的手:“陛下快同臣过去吧,永安侯已经在那侯着了,连翁主都惊动了呢。”
赵承来到前厅时,冯谈正坐在永安侯夫妇下首的席位上,几人相谈甚欢。见赵承进来,三人齐齐离席拜伏:“陛下长乐未央。”
赵承摆了摆手,坐在主位,望着冯谈微微颔首:“卿千里迢迢跑来河东,所为何故啊?”
明知故问!厅里众人齐齐腹诽。冯谈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离宫久矣,太后甚是挂念,是以遣臣前来,看看陛下过得可好。”
赵承一见冯谈便明白了,必是永安侯连夜遣人快马加鞭去往长安通风报信,这边还假借妻子之名拖住他,因而太后才能精准地找到自己这个目标并且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