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那摆着。她年轻的时候殚精竭虑伤了根本,病势来得汹涌一发不可收拾,太医都连连摇头。赵承对她尊敬有余亲近不足,侍疾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他觉得他少在纪太后面前晃悠一会,说不准她还能多活几天。
    纪绾依旧每天守在纪太后跟前。人在病中,心也软了许多,纪太后觉得她选的这位皇后虽然任性又不聪明,但是孝顺心地好,摊上赵承这种实则宽容的皇帝,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过得不错。
    只是赵承的子嗣……纪太后觉得自己死都不会瞑目了。
    纪绾拐弯抹角地安慰着纪太后:“陛下,上见过阿姊的孩子,喜欢得很,妾看他似乎有些传之大统的意思。”不,其实他根本已经这么说了。
    还生怕纪琬不肯。
    纪太后抬起枯瘦的手,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傻孩子,今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私下说说的话怎能作准?一旦他有了孩子,那孩子的母亲就能母凭子贵,你又是这么个执拗的性子……姑母担心你啊。”
    纪绾想了想……无法感同身受。
    纪太后只好叹了口气:“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阿桓此后必为股肱,想来他就算是看在阿桓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太为难你。”
    纪绾抽了抽嘴角,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您虽然没有看穿那对狗男男的本质,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赵承最近松了口气,因为纪太后再也没提过给他广选美人充实后宫的事,对他跟皇后的恶劣关系也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从前耿耿于怀的事情突然就变得不再重要,连带着看赵承也顺眼了。
    六月,太后病重。
    一连三天,帝后都守在长乐宫。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们做什么,可就是这样,赵承还是熬得瘦了一圈。
    “陛下,太后醒了。”
    赵承闻言立刻打起精神,随着前来禀报的宫人拐进殿内。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一再提醒着赵承这是久病之人的居所。赵承恍惚想到她当时正值盛年,不可谓不独断,让他的父亲恨她恨到了心里;可也正是这个女人,用她纤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大周的万里河山,不算国力鼎盛,可也是海晏河清。
    一转眼,她就要死了。
    想到这,赵承的眼睛就有些发红。
    纪太后冲他招了招手,赵承赶紧在她榻前坐下。
    “卿瘦了。”良久,纪媛这样说道。
    赵承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摇了摇头:“光线暗,陛下看错了。”
    纪媛并没有跟他争执这个的打算,她怔怔地看了赵承许久,方才说道:“我从前……待你并不好,此刻也不好开口求你什么。可是细想想,我这一生波澜起伏,闺中稚女做过,权力之巅也站过,然而才能有限,充其量只能勉力撑着大周不倒,可也对得起你赵家先人。所以,朕要葬得离先帝远一些,墓道不相通,这不算求你。”
    这一对怨侣,果然要老死不相往来。
    赵承无声地叹了口气:“诺。”
    纪媛又道:“我家……屹立百年未曾没落,并没什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因为子孙争气。纪家不求卿,有阿桓足矣。只是阿绾,从小被阿兄宠坏了,卿便看在阿桓的份上,多担待她些。”
    赵承赶紧点头。
    纪媛表情平静而祥和,她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朕之一生,无愧天下,无愧百姓,无愧你赵家祖宗,只是……对不起我的孩子。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件事要求卿。”
    “带阿惠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着回来要日更的,可是……好久没写了卡得厉害,等蠢桃适应一下,我尽量……【然而这篇也差不多该完结了
    ☆、不识何喜何为丧
    平成四年六月,太后崩,举国哀悼。
    长乐宫中一片哀声,赵承想着她最后的话,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是时候给阿姊写封信了。
    赵承跟乐陵公主之间不是没通过信——家书也好,秘密谋划也好,赵承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了——但他这次想写一封正式的国书,对匈奴人的大阏氏。
    他以太后身故为由,请赵惠回长安参加葬礼。
    匈奴阏氏的使者很快带来了乐陵公主的回信,那上面说他们“三日之后即可抵达长安”。
    赵承长出了一口气,开始跟纪桓紧锣密鼓地密谋起“如何扣押匈奴阏氏”来。
    只有纪桓多看了一眼,心下疑惑,“他们”是怎么回事?但愿是他想多了。
    当赵承接到“匈奴使团抵达”的奏报时,距离阏氏使者的到来也不过只有两天时间。
    虽然赵承想到乐陵公主因为心急如焚很可能日夜兼程,可匈奴到长安何止千里,离他给阿姊写信也不过半月时间,赵承觉得她很可能是快马加鞭赶来的。
    一想到这个,赵承就心酸得很。
    赵承为了迎接大姊,动用了最隆重的仪式。乐陵公主已经换了车驾,所以赵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公主马车旁的乐那一位。赵承恨得牙痒痒,这不是当年的左贤王,如今的大单于夷渠么!
    他千算万算,便是没算到夷渠居然跟来了!
    正是这个人,硬要求娶公主在先,夫兄弟婚在后,赵承对他的痛恨更甚于对赵舜赵显。然而大庭广众之下礼不可废,赵承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别来无恙,大单于。”
    那语气就别提有多生硬了。
    夷渠只当没听出来,爽朗地笑道:“舅子也别来无恙!”
    谁是你舅子啊不要乱认亲,蛮人!赵承一脸的欲语还休,生怕自己一张嘴就骂出来。
    两国君主象征性地寒暄了几句,赵承便不耐烦应酬了。纪桓赶紧轻咳了一声:“陛下,该请大单于进城了。”
    夷渠赶紧道:“对,进城吧!”说着一夹马腹,稍前两步来到乐陵公主车前亲自为她引路,连看都没看赵承一眼。
    赵承:“……”这种自来熟的客人最讨厌了!我有请你进去么!他迁怒地瞪着纪桓,后者则由于一直恪守臣子礼仪没有抬头,而导致赵承的怒火全都浪费给了长安城外的广袤野地。
    路上无话,一行人来到未央宫,国宴早已准备停当。赵承亲自扶了乐陵公主下车,他这才有机会看上许久未见的阿姊一眼。
    大漠上风吹日晒,竟丝毫未能损伤乐陵公主的美丽,而且她脸上比起离开长安时,更添了几分光泽。赵承心下稍安,看来夷渠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对他阿姊想来是很好的。
    赵承刚扶了乐陵公主,正想问问她身体如何,便听夷渠在一旁煞风景地抢道:“哎,阿惠,你脸色怎么更差了?快叫齐格来看看!”
    赵承:“……齐格是谁?”
    夷渠:“我们大漠最好的医者,什么都能治!”
    赵承对这种所谓的“全能人才”一向秉承怀疑态度,果然,夷渠继续道:“给勇士疗伤,给母马接生,齐格无所不能。”
    赵承:“……朕绝对不会让那个兽医碰阿姊一指头,郑安,所有当值的太医,全部宣室待命。”
    “陛下不必担心,公主这是……喜脉。”八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围坐一团——资格不够的都在殿外待命——探讨了半天方才得出这么个结论。
    在宫中,诊出喜脉无论如何也是喜事一桩,但是……这不仅是大周公主,还是匈奴阏氏,他们有些拿不住今上是否乐得见这孩子出世。
    果然话音未落,就看见了赵承目瞪口呆的一张脸。
    赵承千算万算,连开战也在所不惜,却没想到,若是有了血脉的牵绊,她还能安心回家吗?
    赵承神色复杂,一转脸就看见夷渠跟他大姊一个骄傲一个羞涩,顿时觉得心口疼。他挥了挥手示意太医继续,刚才那人才道:“诺。”
    “公主腹中胎儿已有两月,正该好生保养。可公主连日长途跋涉气血有亏……”太医年纪大了,一口气没上来停了那么一下,害乐陵公主和匈奴单于立刻一脸紧张,“虽然有亏,幸而公主平日保养得当,若是好生调理应该问题不大。”
    夷渠长出了一口气,赶紧问道:“那该如何调理?”
    太医道:“静养,最好卧床,少量活动。三月之后等到胎儿稳定下来,以公主的身体应当不会再出问题。”
    夷渠立刻转向赵承:“如此这一个月我们夫妇只能讨扰舅子了。”
    赵承:“……”长卿这个人真把自己当我姊夫了怎么办!然而朕以为他只是敌国单于,除了暗杀他并没有别的想法!
    由于是在国丧期,并不适合举行过于盛大的宴会,舞乐一概没有。然而少了乐陵公主的宴会并不需要舞乐这种东西——整顿饭吃的剑拔弩张,赵承和夷渠就差大打出手了。
    而夷渠单于终于在被赵承告知他要住在原公主府,而乐陵公主则会在宫中调养身体后拂袖而去。
    “大单于别忘了,您每天还有一个,不,半个时辰的探视时间!”
    正主都走了,前来陪客的百官公卿纷纷告辞,直到人都走光了,纪桓才抽着嘴角说道:“陛下对大单于也太不客气了。”
    赵承哼了一声:“朕为什么要对他客气?卿忘了阿姊是怎么背井离乡的了?”
    纪桓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臣观夷渠单于待公主甚是体贴,而公主……”说到这,纪桓小心地看了看赵承,才硬着头皮道:“臣直言一句陛下莫要生气,臣觉得公主对大单于也未必没有情意。”
    其实赵承又何尝看不出来,他只不过是不愿相信而自欺欺人罢了。可惜连一个时辰都没有他的幻想就被无情地戳破了。赵承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看得纪桓实在不忍:“陛下,事已至此,臣以为您无论有什么打算,都事先跟公主商量一下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还没有抛弃龟速桃的小伙伴们么么哒(づ ̄ 3 ̄)づ
    ☆、守我河山护我疆
    乐陵公主与匈奴单于恩爱缱绻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朝野上下,祝福者有,质疑者有,而对赵承来说,这件事唯一的好处就是乐陵公主克夫的名声终于在她第三次嫁人并怀孕后永远地成为了过去。
    “然而这样朕就不能暗杀夷渠了。”赵承如是说道。
    那天赵承把夷渠打发走后,像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一样去找乐陵公主促膝长谈,结果公主往他身后瞄了一眼,没有见到丈夫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赵承:“……”
    纪桓那句“臣觉得公主与大单于之间也未必没有情意”就如同魔咒一般在赵承脑海里叫嚣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他整个人又呈现出了一副被雷劈了的神情。
    乐陵公主奇怪地看了弟弟一眼:“陛下身体不舒服?”
    赵承这才如梦初醒地摇了摇头,他在乐陵公主榻前坐下,柔声问道:“阿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公主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回答,过了好一会才说道:“还好。”
    赵承急道:“阿姊说实话,你若是说一句不好,我就接你回来……不,我这次就不让你走了!”
    赵惠因为纪太后病逝的事一直伤心,赵承这话倒是让她笑了出来:“陛下胡说什么呢,扣留匈奴阏氏?陛下难道还想跟匈奴开战吗?”
    赵承撇了撇嘴:“匈奴?难道是朕想井水不犯河水就能行的?”
    赵惠叹了口气,正色道:“这些年,我跟大单于一直在想办法维持边境和平。匈奴人劫掠惯了,尤其在冬季物资匮乏时,想要约束他们并不容易,但我觉得我的努力还是有些成效的——这些年匈奴人犯边之事不是少了很多吗?”
    赵承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赵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严厉地约束他们,让他们习惯以猎得的皮毛、肉跟大周边民换取所需物品,让他们渐渐发现不必拼命也能生活下去,将他们与生俱来的掠夺之性抹杀。我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实现这些,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能约束他们一天。阿承,从我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起,就没想过要回来。”
    她说得都对。可是——
    “大漠苦寒,我舍不得,太后也舍不得。太后临终前只求了我一件事,就是让我带你回家。而且他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