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说些什么?”我问,“还有,上次一系列新品的设计图纸是整个部门加班两天做出来的,我已经承诺过奖金翻倍,人事那边说需要你批准,你什么时候能批准?”
“我明天去了就签字。”他说。
我点点头,把筷子掰开,划拉着上面的木刺,轻轻一笑:“现在你想说什么?”
他扶额,无奈笑道:“我本来想跟你回忆过去的。”
“可千万别回忆过去。”我把筷子夹在指缝间,像转笔一样转着,“往事不堪回首,我们说说现在。你妈又劝我同意那件事。”
程远风点点头,说:“她跟我说了,她说你不同意。”
“程远风,我不可能同意这件事。我说过了,你断子绝孙,我陪你,可是你跟别的女人生孩子,不行!”我的感情酝酿出来,真想一口气喷他一脸口水,可惜不巧,这时候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桌,硬生生把我的话堵回肚子。事后想想,也并非坏事,当时如果说得多了,说不定口不择言。
他一言不发,低头吃面。我一边吃一边把香菜往他碗里扔,顺便扔点西红柿皮进去,他投桃报李,把碗里的鸡蛋都捡给我。我是真饿了,呼噜呼噜吃了大半碗,觉得胃里暖和了点,低头喝了两口汤,把碗往他那里一推。他咬着面条抬起头,对我呲牙一乐,不一会儿功夫,两碗面都见了底。
蒋磊跟我说过,有一种东西是三儿一辈子也别想有的。
我猜这种东西,大约是默契和熟悉。
“我不会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的。”他边说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小韵,你别生气。”
吃完饭,他提议到校园里走走。我无可无不可,他要上演温情脉脉的戏码,我陪同也无妨。我的大学本科不是在这所大学就读,在这所大学读研究生读了一年多,没领毕业证就不念了。严格来讲,重回这里,并没有多少美好的记忆。
他被母亲送去美国后,我实在负担不起房租,只能退掉房子,到学校住宿舍。后来父亲生病住院,生活基本两点一线,学校医院,每天奔波。即便是后来他回国,实际的忙也没帮多少。他在美国学了东西,打算回国一展拳脚,除了父亲和学业,我要忙的反而多出个他。与其说后来我辍学是因为错过考试,不如说在学业和他之间,我做出了选择。
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情侣散步有很多种姿势,我跟程远风就是欲盖弥彰式。不管两个人走得再远,还是能一眼就看穿我们的关系。天早就黑了,学校后门的门禁很松,过了九点再进出也很麻烦。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八点半多了。转过头刚想跟他说回去吧,他手机却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嘴巴不由自主瘪了一下,这是烦躁的姿势。我耸肩,大概也猜到是谁,说:“您请便。”自己走进旁边的鹅卵石路上去。
我曾经趁他不注意翻过他的手机,宋晓的电话几乎每天都会打来,通话时间有短有长,但无一例外,都是接听,没有拨出。他刚跟宋晓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天真,问他我究竟哪里不够好。每次问着问着,他就开始烦躁,跑进书房关上门一整夜不出来。后来也不去干这么丢人的事了,在家里想了一天一夜,跟他摊牌说分手,被他打了一顿。
扯远了。
沿着鹅卵石路走过来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电话才打完,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朝我挥手。我走过去,说:“我们回去吧。”
他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深吸一口气,说:“不是宋晓。”
“是也没关系。”我说,“我感觉这样不好,程远风,你这样很不厚道。你喜欢的毕竟是人家,又把人家当个三儿包养着,人家多难受。咱们已经没感情了,你要是觉得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说踹就踹了对不起我,就给我点钱补偿。你的公司还是你的,我给宋晓腾位置。”
他手插口袋,没吭声。
“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好好考虑,这样耗下去,我是没所谓的,小心人家不跟你了。”我快走两步,拦住要关门的门卫,一闪身出了门。程远风紧随其后,一路上跟被人切了声带似的,连个喘气声都没有。他这个反应,我反倒有点担心自己激将法是不是用过了头。万一人家这时候来一句“没问题,明儿个我就给你开支票”我可如何收场。
但程远风就是程远风,大多数时候,激将法对他是管用的。
上了车,他并没有着急发动车子,安全带抓在手里,一字一顿地问:“这件事,你在心里想了多久?”
“很久。”我说。
“我跟你说过了吧,分手你想都不要想,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哪也去不了!”他一松手,安全带反弹回去,打得车壁闷响。
我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小韵,”他几个深呼吸,声音虽然还是生硬,语气却软下来,“我们之间并不是没有感情,你不要每天胡思乱想,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架。”
说得好像我找茬一样。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过头,装睡。吃面时候难得的一点点温馨气氛都没了,我心里不是不惋惜的。即便是以前,他的脾气也算不上好,吵架吵得凶了,动手是常事。两个大男人在家里挥拳头挥得一屋子狼藉,好几天不说话,收拾家具的时候笤帚和拖把碰一起都能再打一架。后来宋晓的事被我发现,他的脾气却好像有了点变化。当然生气发火的时候还是一样恐怖,那操性让人打心眼里想弄死他,但平时却比以前温柔了很多。情感上不愿意承认,一厢情愿觉得他哪里都十恶不赦,理智上……
理智上他也是个混蛋!
对我好有个屁用,杀了你给你买个好骨灰盒就不叫杀人犯了?
把车停好,两个人一起坐电梯到楼上。我到底不是胆大的人,站在电梯角落,离他远远的。他按下按钮,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我。
“小韵。”
我抿着嘴当没听见,他忽然一步跨过来,在我的惊呼还没出口的时候,严严实实地堵在里面。
我使劲推他,可这人这些年越发强壮,骨头外面结结实实一层肌肉,不开起重机来只怕弄不开他。不管怎么打都没用,刚想咬他舌头,却被他捏住了下巴。我微微放软了身子麻痹敌人,下半身运气,膝盖曲起,猛地上移!
老子这一下不废你一辈子也废你三个月!
他捂着裤裆,疼得叫都叫不出来,眼睛里都是疼出来的眼泪。我心情大爽,真想立即告诉蒋磊什么回忆过去的美好,什么怀柔战术,什么夺回渣攻的心再让他什么也得不到,通通放屁。
早该踢他裤裆剁他二哥!
我擦擦嘴,冷笑道:“程远风,我警告你,别再碰我,一股厕所味,你不嫌恶心我还嫌呢!” 人不能太得意。
第二天我就发烧,整个人烧得脱水,瘫在床上,连活动手指的力量都没有。耳朵里听到程远风起床,厨房里锅碗瓢盆乱碰,间杂着流水声,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胃里空空的,火烧一样疼。蒋磊对我说过,接下来,发烧是家常便饭,低烧会让我整个人仿佛整天走在棉花上,浑身没有力气。由于我的癌细胞往淋巴转移,直接影响排毒,脸色蜡黄是不必说的,最明显也最快的症状是,我开始便秘。
便秘是早就出现了,脸色也的确一日不如一日,可发烧,今天是第一次。父亲当时第一次高烧不退,是他住院后第三天。他的癌细胞最后转移到胰腺,每日痛不欲生,一辈子的体面人,去世前却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要,大哭痛骂,只求医生打一针吗啡。
我闭上眼,把头埋进枕头里。嗓子里干得很,张张嘴,却说不出话,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头一歪,又睡死过去。不知道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被一只手抱起来,探着额头,用非常震惊的声音说:“小韵,你怎么发烧了?”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恍恍惚惚好像还是以前生病的时候,感冒细菌好像侵占了我的神经系统,控制着我每一个细胞,向这个人示弱撒娇,告诉他自己难受。程远风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手探进被子里,摸摸我发烫的身体说:“是不是昨晚吹了冷风冻着了?你哪里难受?”
我摇摇头,他的指尖有些凉,一下子唤回我三分神智,知道这已经不是以前,便不再无用地撒娇。他张开嘴,发出那种好像撕报纸一样的声音,表示自己说不出话。他赶紧倒了杯水给我,不习惯伺候人,把我给呛着了。我趴在床边猛烈咳嗽,咳出一口痰来,嗓子眼这才舒服了些。五脏六腑好像都着了火,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癌细胞在攻城略地,就像十三世纪的蒙古军,所向披靡。
程远风到药箱给我找了药,倒在手心里叫我和水吃下去。我捧着杯子,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整整一杯,觉得不够,捏着杯子表示还要。他又倒来一杯,一边喂我喝下去一边说:“要不要去医院?”
我赶紧摇头,心想去医院,那我胃癌的事不就立刻真相大白。
他见我喝完了,说:“小韵,听话,你知道自己烧到多少度了吗?咱们起床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我还是摇头,腰上用力,不要他扶,一点点往床里挪。他追过来,重新把我搂进怀里,声音更加柔软:“听话,去医院,打个点滴,好得快些。”
“我,不去!”我嗓子哑着,吼出来大概非常难听,可震慑力也强。
他叹了口气,说:“那你怎么会好呢?”过了会儿,轻轻在我额头吻了一下,“肯定是昨天吹了冷风的原因。”
我闭上眼,想再睡一觉。父亲那时候就是这样,发烧了,吃点药,睡一觉,自己就会痊愈。痊愈不了,就会习惯。说白了,人的体温是三十六度和三十九度,差别不大,习惯了都一样。被人搂在怀里睡非常不舒服,我皱着眉头扭,想叫程远风自觉松开我。他大约在注视我,看得我闭着眼都觉得难受了,才肯把我放平在床上。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门。
又睡了不知多久,胳膊被人拿出被子。我不知道程远风又要搞什么把戏,运足力气把胳膊抽了回来。耳边却听见一声绝对称不上熟悉的笑,接着,程远风有点无奈地说:“小韵,我叫了医生来。”
我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这就是那种上门给人看病的家庭医生,只不过我更喜欢叫他们做赤脚大夫。我把头偏向另一边,摆出你们多此一举,赶紧带着东西滚蛋别打扰老子睡觉的姿势。没想到医生竟然不依不饶,掀开被子来抓我的手。
我刚要挣扎,程远风竟然一起过来帮忙,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下,我终于被四仰八叉按在床上。医生大概是留过洋的,把老祖宗“望闻问切”这一套全扔了,只听了听我呼吸翻了翻我眼皮就扯本子开药方。我用目光询问程远风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如此医术高明能掐会算的大夫,这位大仙竟然又开口了。
“病人平时好有个头疼脑热,或者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程远风是诚实的人,他都没仔细想,就说:“他胃不太好,以前胃出血过。”
医生一听,简直大喜,把本子往医药箱一塞就说:“哎那他是不是吃得不合适了,肠胃型感冒?正好我研究生研究方向跟胃病有关系,我看看。”
我操你妈!有力气我早骂了,老子都便秘一星期了,肠胃型感冒个屁!你研究胃的看不出胃癌晚期?把毛手从老子胸脯上拿开!
我没力气喊,也喊不出来,瞪完了医生瞪程远风。程远风接到我的目光,还非常温柔地笑了笑,说:“别怕。”
怕你个头!你二哥又不疼了是吧?!
医生在我胸口按了半天,按得我胃更疼了,末了,抬起头,想了半天,说:“没什么大问题,这几天吃点清淡的,好消化的东西。打着点滴睡一觉,晚上就退烧了。”
点滴打上,昏沉的感觉又渐渐袭来。程远风坐在床边,帮我拉拉被子,我就这么又睡了过去。
昏睡间,听到他在外间走动着打电话,偶尔蹦出类似“并购”这样的词汇,让我忍不住分神去想他又在动什么坏心眼。我已经没什么钱了,如果不是遇见蒋磊,只怕根本过不了如今这么洒脱。
真可笑,我有情人,有工作,有家,却还要依靠一个认识了不过两个月的陌生人。
脑子里一转,头就开始疼。翻个身,丢开点滴管,接着睡。这一觉直睡到晚上,浑身的汗出了几遍,床单都湿了。我浑身难受,想起来换身衣服,却四肢酸痛不愿意动。过了会儿,就听到脚步声,程远风走进来,帮我拔掉针头。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