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两声,身子一侧,被他打横抱起来。
    温热的湿毛巾擦掉身上的汗,换上一套新睡衣。接着,用被子裹起我,放在椅子上坐好,又换下被汗湿透的床单。我拽着被子,大约是出尽了汗,身上虽然仍旧没力气,但并不像开始那么难过了。他把湿床单扔在地上,回头,没想到我会醒,笑道:“好一点没有。”
    “我大概不烧了。”我说。
    他过来摸摸我的头,把体温计塞到我腋下,说:“饿了吧?我煮了粥,给你盛一碗。”
    我点点头。他把我抱回到床上,看了看时间,捡起床单走了出去。我张张了嘴,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很想问问他,昨晚那一下,现在还疼不疼。
    不一会儿,传来洗衣机注水的声响,我有点口渴,直起身想倒点水来喝。刚走到外间,就听到“嗡嗡”的声音,环视一圈,果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震动。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往厨房看。他不知道在切着什么,刀碰击菜板,“砰砰砰”。我趿拉着拖鞋,弯腰拿起手机,本想给他送过去,可扫了一眼号码,走不动了。
    是宋晓。
    神使鬼差,我就给接了。接通后,两边都沉默了一下,接着,宋晓那边传来气急败坏的诘问:“程远风!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是说好了今晚一起吃饭么,你又想到什么借口了?我告诉你,我再等你半个小时,还不来,后果自负!”
    我微微皱眉,这语气,这态度,大概很多年没人敢跟程远风这么说话了吧?
    要搁以前,他爽约,我还会打电话痛骂。这两年,我是懒得管了。他不来,我就自己点餐自己吃完,反正再晚他都会回家睡觉,我大可以第二天早晨趁他没醒好好踢他两脚解气。
    我没回答,手里捏着手机无声地笑。那边得不到回应,负气道:“喂?你听不到吗?你说话!”
    我当然不能说话,我急死你。
    他果然急了,语气开始软下来,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西餐?没关系,我们换一家店,你想吃什么都行。远风,我妈大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我把咱们的事都跟她说了,你好歹过来见见她,别让我下不来台,好不好?”
    呦,拜见双方家长啊,这事不能马虎。我赶紧转身,想转身到厨房通知程远风。没想到他就站在我身后,左手一碗粥,右手一碟子小咸菜,表情有些晦暗。我耸耸肩,把手机直接贴到他耳朵边,顺手端过粥和咸菜,一个人走到茶几上大口大口地吃。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对电话那头的人吼了句:“以后再说”,果断干脆挂了电话。
    “小韵……”他深吸一口气,刚开了个头,那边电话又打过来。他又想挂断,我叼着咸菜摆手:“快接快接,丈母娘不能得罪。”
    我不该如此善良建议的,程远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直接关机。
    我仰头,把碗底吃进肚子里,哀叹:“完了,你得罪了岳母,聘礼要准备双份了。”
    “秦韵!怎么病了都管不住你那张破嘴!”他恶狠狠把我的碗夺去,一会儿,又盛一碗,坐到我身边看我吃。我吃了半碗就吃不下去,如今胃容量急剧缩小,八成癌细胞已经占据半壁河山,正打算江山一统。他见我吃完了,也不嫌我,就着我剩的一点咸菜,几口把剩下的粥喝干净。我揉着肚子靠在沙发上发呆,没想到这人忽然过来扯我衣服。
    “我是病人!”我大叫。
    “没打算对你干什么!体温计呢?”他语气不善。
    我一愣:“不知道……忘了……”
    他“腾”地站起来,语气里又是无奈又是烦躁,说:“敢给我打了,我……”
    “我”什么,他没说,到卧室找了一圈,在枕头边找到了。气冲冲走出房间,我拿着手机,挑着眉毛,比他更不高兴:“有人给我打电话,你接了?”
    他点点头,说:“你出车祸怎么不告诉我?”
    你跟三儿都缠绵到厕所里了,还顾得上我出不出车祸?我直接拨回去,4s店竟然还有人,跟我约了后天下午去取车。
    “你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他递上一把药。
    “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蒙古大夫?”我指着一把红红绿绿的药片,“这都是什么?杀人用得着这么复杂?”
    程远风先生咬牙切齿:“对,就是杀你,你吃不吃!”
    我的眼神在他和药之间几个来回,欣然接受:“吃,反正就算我不吃,你也有的是办法弄死我。” 到底是年轻,身体的抗击打能力也好很多。记得父亲上次高烧不退,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只用了三天,就又活蹦乱跳。只是到底留下后遗症,每次吃了东西就开始胃疼,偶尔还往上咳血丝。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关掉,拿起手机拨号,第一遍拨过去没人接,又拨了第二遍。对方这次接得很快,声音也充满惊喜:“你终于想起我了?”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拖进回收站,点击清空,笑着说:“怎么敢忘了大师,大师就是我感情道路上的指路明灯啊。”
    蒋磊满意地嗯了两声,说:“怎么这几天消失了?”
    “我生病了,发烧。”听到那边传来询问的哼声,我接着说,“没有理由的发烧,而且,我的上腹部出现了那种肿块。”
    “这么快?!”蒋磊的声音沉下来,“我给你的药你是不是一点也没吃?”
    “吃了,不过经常忘。”我揉揉额头,“我们不说这些,说点正事。如果我只给你一个季度的账目,你有没有办法看出哪里不对?”
    “怎么了?”
    “我怀疑程远风又在玩什么经济把戏。我对经济不精通,会计把上个季度的账目给了我,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哪里不对。你不是很擅长?帮我看看。”
    “这可是你们公司的账目,你放心给我一个外人?”他轻笑,“你就不怕我看出假账给税务局举报?”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我自己又看不懂。更何况,你不是比程远风有钱很多,还在乎这些?”我玩着桌上的签字笔,“不仅如此,我还想借你的神通广大查查程远风成立的那家皮包公司。”
    “你说他用来转移资金的那家公司?”
    “我跟他认识七年了,他还没二到为了找小三又怕我拿钱走人成立一家公司的地步。他成立这家公司肯定有更重要的目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蒋磊禁不住笑起来:“你终于发现了。在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怕你跟他分手就成立一家公司,他也太小题大做了吧。现在成立一家公司的手续多么繁琐,况且这家公司是两前成立的,法人不是他。”
    三年前成立的?
    我再迟钝,也知道两年前他肯定没有出轨,而且我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唯一的波折就是那时公司出现了短暂的资金链断裂。而程女士的及时融资让这次公司成立来最大的危机悄然消弭于无形,但那时的手忙脚乱,让他怎么有时间再去成立一家皮包公司?
    “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的?”
    “你跟我说了之后,我觉得不对劲,就查了一点。但是说实话,你觉得这其中有内情,我也基本同意。因为对于这家公司,我查不到太多的内容。”蒋磊说。
    我沉吟半晌,说:“我先给你把账目发过去,你看一下。这家公司的事情你也顺便查着,我这边看看能不能从程远风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他打了个响指,瞬间变身八卦男:“据我所知,除了老板以外,会计无权把账目复制给别人吧。”
    “可我是他们老板的相好啊。”我翘着二郎腿,“我施加点压力,她当然就会给我,再施加点压力,她就会以为是老板同意我看的。”
    “哦哦,”蒋磊恍然,道,“我得赶紧给会计去个电话,以后我老婆查账,不行!”
    自从有了三儿,我跟程远风就再也没一起回家过。他下了班的生活我不干涉,他同样也不插手我的生活。大约是上午跟蒋磊通话让我心里有底,这一整天状态都很好,前几天头重脚轻的症状基本消失,在电梯里遇见客服部的美女还饶有兴致聊了几句。
    人家都说胃癌患者到中晚期时,食欲会明显减退。我觉得自己倒是没什么减退,只是一想到吃饭这件事,就条件反射一样胃疼。后来就慢慢明白过来,光是这疼,都能让你再也不敢想吃饭。
    我捂着胃窝在沙发上看书,可看着看着就走神了。不得不承认,一旦开始怀疑,疑点就越来越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避开我鬼鬼祟祟打电话,有时候对着电话那边气急败坏,就会听到他在指点着什么。我向来对经济不敏感,也懒得管这些,公司账务之类的他看得懂就好,我只管低头做设计。
    可被他算计一回之后,就不得不加倍小心。
    看了会儿书,钟表的时针指向七。我把书放在茶几上,胃疼得打哆嗦,不得不起身去拿止疼片。站起来的一瞬,忽然像被一根很尖的棍子顶住胃部,眼前一片黑暗,连带着身体各个部位不受控制,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上。
    “小韵,小韵?”过了不知多久,被人晃着肩膀喊,才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程远风大衣未脱,脸着急得狰狞。
    我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面前一片狼藉,连衣服都湿了大半。大约摔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去扶身边的东西,反而带掉了茶几上的水壶,冰凉的水洒了一地。
    “我没事。”我揉着头,连自己的声音都像远在天边。耳朵里不停耳鸣,脸烫得像要烧起来。
    “没事会晕倒?”程远风皱着眉头,拧着我衣服上的水,“哪天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检查,”我撑着沙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就是晚饭没吃,低血糖。刚刚起得太急,供血不足。”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跟在我身后走进卧室,看着我换衣服,恨道:“晚饭没吃?我看你最近根本就没有正经吃饭的时候!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这衣柜里的衣服有一件你穿着不显大的吗?”
    我被他说得胸腔火起,猛地把衣橱门一关,道:“你怎么那么烦?我吃不吃是我的事,你管好宋晓就行了,少来跟我装温存!”
    他被我吼呆了,眼睁睁看我换好衣服出门,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其实他说的不假,今早起床我还对着镜子数自己的肋巴条。深吸一口气,那一根一根简直呼之欲出。但这才刚开始,父亲在去世前的一个周迅速地消瘦,比起他那时,我这又算什么呢?
    拿着笤帚扫碎了的玻璃杯,头重脚轻的感觉又回来了。越是弯着腰低着头,越是觉得自己要一头栽倒。撑不住的前一刻,有人夺过手里的东西,冷哼一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每年到这个时候心情就不好。”
    真是无稽之谈,心情不好这东西难道是大姨妈,每个月一次有规律有流量?
    我运足中气瞪他,他浑然不觉,扫干净满地碎玻璃碴子,抬起头,瘪嘴道:“后天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忘了?”
    我呆在原地。
    他把玻璃碴子倒进垃圾桶,回头,叹着气说:“元宝和纸钱我都买好了,在后备箱里,后天的会议取消了,我陪你去给爸爸扫墓。”
    我怎么会把父亲的忌日忘了呢?
    我抿着唇,使劲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可心里就是无比委屈。
    以前,每次难过无助的时候,即便明知父亲已经去世,还是会去想,如果父亲还活着,就有人安慰我,用并不伟岸的身躯把我挡在身后。这样想上一遍,也许还是委屈难过,但想上十遍二十遍,就会觉得有用不完的力量。所以每年去给父亲扫墓,都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把要对父亲说的事写在一张纸上,一件一件说给他听,希望他托个梦,告诉我怎么办。
    可今年我怎么会忘了呢?
    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无论说什么都是难以启齿,只要想到当初在他弥留之际对我说过的话就难过。
    好好活着。
    对不起爸爸,我不仅活得不好,而且。
    我快死了。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那些母亲坐在床边给自己讲故事的美好童年,我一点也没有经历过。我以为所有的小朋友都有这样的童年,父亲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在灯下彻夜阅读抄写备课,而我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跟墙上的倒影玩。
    后来慢慢长大,变得沉默而内敛,永远没有办法好好融入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