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父亲。
    不管后来再怎么逼自己变得八面玲珑,变得开朗阳光,可面对父亲的时候,我却好像还是那个长手长脚的少年。背着半旧的书包,一级一级,规规矩矩走家属楼断裂的楼梯到顶楼。自己取钥匙开门,自己准备晚饭,躲进屋子里,面对着一整面白墙,给自己写信倾诉。
    程远风拿扫帚扫开父亲墓碑上积累的尘土,清理了前前后后的落叶,跟我一起跪在父亲面前。老家有个规矩,给父亲上坟,子孙必须跪着,听老人的教诲。我把鲜花放在父亲墓前,从袋子里取出一摞纸,数出十二张,点燃。
    父亲一辈子不信那些规矩讲究,书架上整齐码着一列马克思主义真理,面对上门传教的基督徒疾言厉色。可临终时,却连巷口张贴的小广告都不放过,坚信给小鬼烧点钱,小鬼就能放他一马。我把燃烧的纸丢进铜盆,又数出十二张,扔进去。
    “前三次十二张是给小鬼的辛苦钱,各位莫要难为我爸爸,我爸爸是个好人。”我抽噎了一下,再数出十二张,丢进去。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好像小鬼哄抢着把纸钱一抢而光。我探手想丢一个元宝进去,程远风已经丢了进来。
    他买了一后车厢的元宝和纸钱,我们两个拿上山顶公墓都废了些力气。刚刚在家里又为去医院的事情吵了一架,他执意要带我检查,我誓死不从。父亲死后,我一直很抗拒医院,有些小感冒,连吃药都不肯,喝一杯热水,蒙上被子睡觉。他跟我吵得不欢而散,独自摔门进书房。我以为他不会跟我一起给父亲扫墓,没想到正换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进了卧室。
    “我不去,你爸肯定要给我托梦数落我。”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嘟囔。
    你看,他连一个死人都防备。
    我不置可否,毕竟父亲泉下有知,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只怕又要心疼得生出皱纹。
    我一捏一捏往铜盆中扔纸,动作渐渐机械。母亲是佛教徒,去世后要求火化,骨灰供在庙中。父亲也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本来答应了,在联系寺庙之前,他却变了主意。
    “还是找个离得近的地方把爸爸埋了,你又不信佛,把爸爸扔在庙里,你就要忘了我了。”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说:“你不会死。”
    “谁都会死。”我说。
    “那你也不会死在我前面。”他低头,把撑开的元宝折进去,扔进火中。
    “为什么?”
    “你舍得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轻轻笑出声:“你不是还有……”宋晓的名字,我实在不愿在父亲面前提,用沉默掩饰过去。
    他抬起头,看了我半晌,继续低头扔纸钱:“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不一样的,不然,他已经有了我,干嘛要再招惹一个宋晓?
    大概人病了,脑袋也懒了。以前还战斗力十足,打算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让他体会到十倍于我今日的苦,可现在却都倦怠了。呆坐在办公室一整天,到下班的时候才发现,竟然一天过去了。
    因为交待过秘书小姐,所以宋晓的设计稿每天都会送来。也许他来做设计,也是个正确的选择,在经过了最开始的稚嫩后,他的成长只能用日新月异来形容。等到程远风培养出了一个新的设计部经理的时候,也许他就真的不需要我了。
    大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幼稚又天真,以为自己的死能够给别人带来伤害,但其实,没有人会在乎。
    拜祭过父亲后,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不仅拒绝程远风带我去医院检查,连蒋磊打来要求我去复查的电话都拒绝。情绪一直都很低落,这种心情,就像回到当初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明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可是不行,走不出来。
    蒋磊说,你快要得抑郁症了。
    我都快要死了,还在乎什么抑郁症呢。每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胃疼;不管在马桶上坐多久,都还是便秘;根本不敢喝凉水,因为会引发持续一天的胃痛;甚至于,短暂昏厥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上一秒还好端端在电脑前办公,再睁开眼,整个人躺在地上不知多久。
    我揉揉额头,近来不仅胃痛,头疼的毛病似乎也跟着捣乱。屏幕上跳动的文字一个也看不下去,索性起身出门。跟秘书小姐说声提早下班,直到进了电梯,那种猛然站起导致的眩晕才结束。
    胃癌的一个症状是贫血。
    好在还能勉强开车,就算反应比平时慢上半拍,只要控制车速就不会有问题。虽然不是晚高峰,但仍旧有些堵。走走停停,一条二百米的路,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轮到我。
    可因为反应慢半拍,硬生生把绿灯慢成红灯。
    后面的车泄愤似的猛按了两下喇叭,我深吸一口气,拉上手刹发呆。十字路口东西向的红绿灯坏了,车辆来往全靠交警,怪不得会堵车。我用手托住下巴,刚想趁这几十秒养养神,就听见“呲——”的一声急刹。
    在我面前,一个女人腾空飞了起来。
    女人骑着电动车,明明交警已经摆出禁止通行的手势,仍旧想趁着对面没车钻个空子。没想到这时左侧来车,两边速度都过猛,女人被高高得顶飞上了天,摔下来时,一地的血。
    我浑身颤抖,离合没踩住,车一下子熄火了。
    交警吓呆了,过了很久才大叫着“喊救护车”走过去,探探鼻息,默默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女人头上。浅色的警服止不住女人的血,不一会儿就染红了,顺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石子缝隙流出来,大太阳下,泛着恐怖的光。
    原来死亡这么轻易。
    一场高烧就能夺走婴儿的生命,一次淋雨也会导致急性肺炎。也许静静躺在那里的女人,在不久之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个争气的儿子,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她不听交警的指挥,只不过因为儿子明天有考试,她要赶紧回家,为儿子煲一锅鱼汤补充营养。
    不论是之前还是以后,也许她都会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刻,短暂的一瞬间,她死了。
    我低头,想要摸出一根烟来抽,可手抖得根本拿不住东西,渐渐渐渐,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我不想死。
    为什么是我呢?
    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从来都没有说过谁的坏话,从来都没有背地里阴毒地诅咒过谁,从来都没有为了自己而伤害别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十恶不赦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如果真的做错过什么事的话,也许是我不该跟程远风在一起。
    可就因为这个,我就要死么?
    我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是怕的。从知道自己病情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害怕。把诊断书用打火机烧掉,灰烬装到一个信封里,寄到自己都不认识的地址,好像不去看,就没有得癌症。拼命去恨程远风和宋晓,诅咒他们的每一天。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蒋磊,要他跟我一起想办法报复这两个人。无数次幻想凭自己的能力让程远风一无所有,哪怕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和能力,可想一想,就能忘记疼痛。
    我一直不肯承认,也许我刻意加深我的恨意和复仇心,只是因为我更加惧怕死亡。
    因为我不想死。
    我才刚刚三十岁,人生过了也不过三分之一。我还想躺在田野里画画,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歌,想去喝布宜诺斯艾里斯的瀑布之水,想在马尔代夫的海滩上打滚,想领养一个孩子,教导他成长,看着他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等他长大,送他扬帆起航。
    为什么是我呢?
    我还有这么多想去做的事,还有这么多的愿望没有达成,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如果我做了一个长达七年的错误选择,那还有下一个七年供我改正。
    为什么是我呢?
    灯亮了。
    有人大踏步走进来。
    我抬起头,太强烈的灯光让我眼睛生疼。伸手遮住光,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一边脱衣服,一边自说自话:“怎么不开灯?秘书说你下午三点就走了,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又胃溃疡了?说了要带你去医院你又不去,吃饭没有?”
    我心生厌烦,起身往卧室走。起得太急,脚下踉跄。跌跌撞撞调整脚步进了卧室,刚要关门,程远风跟了进来。这个时候,我实在是不想见他,心里波涛汹涌,看见他只会徒增烦恼。打开衣柜,索性出门去躲躲他。
    “我跟你说话呢!”他的措辞虽然凶狠,但语气是问询的,“你最近怎么了?精神这么不好,瘦得不像样。”
    我摇摇头,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棉衬衫。他又问了一遍,我只觉得隐隐头疼,更加懒得理会。程远风从来不是脾气多好的人,一个问题问上第三遍,已经失去所有耐心。不巧,我也心烦意乱亟待发泄,听他再问一遍,回头,恶狠狠道:“用不着你他妈的多事!”
    他愣住许久,眉梢扬起,嘴角下耷,皮笑肉不笑道:“不用我多事?”
    我把衣服脱下来,整整衬衫,刚穿进一个袖子,被他拽着胳膊狠狠扔到床上。我眼冒金星,偏头疼“腾”地一下涌上来,耸着肩膀支撑起身体,怒道:“你疯了吗!”
    他抓着我的手,把我压倒在床上,本来下垂的嘴角在看到我脸上的泪痕后颤抖了两下,渐渐变成一个疑问的弧度:“小韵,怎么了?”
    我咬着牙说:“滚!”
    他反复看着我脸上的泪痕,有些难以置信,问:“谁欺负你了?”
    我冷笑:“谁敢?”
    “那你为什么哭?”
    我别过头,冷笑渐渐化作控诉的笑意,从淤积的胸腔缓慢涌出。程远风撑着身子,有些不解和迷惘地看着我。
    我真是恨极了他这种无辜的表情。
    于是我运足力气,一巴掌打了上去。
    他被我打懵了,表情僵硬,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我让他更加难以置信地补了一巴掌,疯了一样推着他的肩把他掀翻在床上,压住他的肚子对他一阵重拳。好像从认识到现在,我跟程远风的互殴就从来没有胜利过,但此刻除外。他束手无策,被我骑在身上拳打脚踢,额角青紫唇角开裂,简直狼狈不堪。
    我获得了一次不公平的胜利。
    打得没力气了,我伏在他身上喘着粗气,间或欣赏一下自己的战斗成果,感到无比自豪和欣慰,仿佛头疼胃疼幻肢疼通通离我远去。他四肢大开,躺在床上,伸出舌头舔舔唇边的血迹,疼得面部狰狞。
    下一秒,上半身猛地弹起,把我压在床上,泄愤般吻了上来。
    我浑身脱力,他压得我胸口憋气,翻着白眼死鱼一般。亏他还能吻得如斯动情,舌根齿列一丝不放,啜着嘴唇好像儿时吸吮薄荷糖。我后仰着头,躲避他太激烈的追逐。
    这么强势,像是要把我吃掉。
    我转过头,躲开他的唇,他就顺势咬住我的喉结。那是我的敏感带,百发百中,被轻轻咬一口,就酥了半边身子,何况咬完了又开始舔。这下子,连踢他的腿都无力地软下来,手腕被他抓着固定在身体两侧,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每一个动作。
    这种情形,真像整个人被他的一对唇主宰。
    “程远风……哈……”我咬着牙,忍住每一声呻/吟,“你给我滚下去!”
    “我不!”他把我的双手拉到一起,固定在头顶,空着的一只手在我赤/裸的胸膛游走,见我微微颤抖,低下头,含住我的乳/首。
    所以说,七年来,我跟他真是太过熟悉,熟悉到无论闹到多么不可转圜,都能准确找到对方的敏感带。
    我只剩下了喘气的力气。
    他见我放弃抵抗,缓缓地放开我的双手,用舌头玩弄着我的乳/首,双手下移,打开我的皮带扣。我伸手阻拦,他轻而易举把我的手丢到一边,牙齿上下一合,我几乎不能自抑地叫出声来。
    “啊——”
    他在我的叫声中离开胸口,舌头打着旋下移,经过肋骨,经过腰线,到达小腹。裤子早就不知被扔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