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这当口他有机会与叶香山直面,却不得不顾及这是在子青病房前,不能太放肆。
严冬语气不佳,叶香山明明听得出来却满不在乎。他的目的不是严冬,也自信严冬不敢对他如何,于是草草点头,回了一个应付场面的笑:“这几日照顾子青辛苦你了,他在里面?”
说话就要往里面去。
严冬右移一步,严严实实地挡着门,一脸痞笑:“对,在里头,不过他很累,恐怕不会愿意见你。”
叶香山微一皱眉,理都没理他便伸手去抓门把手。
严冬半路将他的手截住,轻轻往旁边一推,脸上笑容尽褪,冷冷地说:“这里不欢迎你,请回。”
“我是来看子青的,轮不着你指手画脚。”叶香山手臂撑在墙上,总算稳住自己的身子,“让开。”
严冬就是不让:“子青的事就是我的事,他……”
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
子青站在门内不解地向外望了一眼,疑惑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最终停顿在叶香山身上。
“香山?”他的脸冲着叶香山,却迅速地瞥了严冬一眼,那目光中饱含着众多情绪,快得叫严冬无法捕捉。
他扶着门,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叶香山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道:“进来吧。”
然后叶香山便进去了。
身后传来关门的干脆声响,严冬像卸了电池的娃娃似的,呆了。
第61章
时已入秋,病房朝阳,窗前摆了两个藤椅一张小桌,桌上一应茶水物事俱全,如果不是桌旁的人穿着病号服,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在医院里。
子青不耐久站,叫香山坐下后,自己也坐在桌子另一侧。暖洋洋的日光照着,倒显得他气色好了很多。
他病中不宜喝茶,壶中装着半凉的白开水。他提起茶壶,给叶香山和自己分别斟了一杯,问道:“你最近身体好吗?”
叶香山点了点头:“很好。”
这明显是谎话。
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不过半个多月没见,已经明显消瘦了一圈,要说他好,谁都不信。
但子青不愿拆穿他,只是应了一声,不再追问。
两人相对默默,过了一会儿,叶香山清了清嗓子。
“听说你受伤住院,我第一时间派了人过来盯着,但还是担心得要命,恨不得马上跑到你面前来看看。可我走不开,帮里闹了内讧,我得亲自坐镇才行,”他道,“子青,对不起。”
子青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说他担心,他派人盯着,他脱不开身,这些子青都信。
但他仍旧有点心寒。
自己是跟炸弹关在一起,要不是逃得快,早就炸得粉身碎骨。他一向对自己深情厚谊,自己劫后余生的时候反倒不见他踪影。如今自己已近出院他才赶来,谁不心寒。
但看着他的苍白面容,子青的心莫名软了下来,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怪你,倒是你,不要不注意休息,身体已经这样了,还是早些治疗的好。”
这话中浓浓的关心意味让叶香山眼睛一亮,忙道:“我已经联系过了,过了这阵子就去美国接受治疗。子青,我走后,帮会的事还是……”
“我不会管的。”子青忽然出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叶香山一惊,脱口问道:“为什么?”
“我不想再跟帮会扯上什么关系了。”子青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着叶香山的双眼,“我本来就不喜欢黑帮,你知道的。况且……我父亲就死于帮会争斗,我不想有朝一日像他一样。”
“可是我……”叶香山张了张嘴,反驳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即便他拍胸脯保证会护着子青又能如何,就像这次一样,凡事总有万一。
况且子青这番话半真半假,真正所为何事,只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叶香山惨然笑笑,叹道:“你心里还是在怪我。”
“你这样对我,我开始的确怪你,但咱们这么多年感情,早就说不清楚谁欠谁多些,所以我现在并不生你的气。”子青淡淡笑道,“我是真的厌倦了帮会,不愿再呆下去了。”
那意思听在叶香山耳中,却仿佛他早就想走却走不成,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要赶紧离开他一般。
不,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叶香山垂头,目光阴沉地盯着桌上薄胎的瓷杯,冷冷笑了一下。
怪不得刚刚在门口如此拦阻自己,连一个普通的杯子都精致准备到如此地步,严冬,你用心良苦,当然不愿功亏一篑!
“腾”的一声,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胸口燃起的那团怒火。
“你要走,是因为严冬吧?”他轻蔑地笑了一下,逼视着子青的双眼,不无讽刺道,“难道他不是混黑道的?!”
“香山,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你不要扯上他。”子青坐直了身子,有些无奈。
“子青,你现在开始维护他了?”叶香山讥笑,“难不成你果然爱上他了?他弓虽.暴过你,毁了你二十多年的努力,你竟然还能——”
“这跟爱不爱没关系!”子青豁然起身,脸颊因为恼怒而微微发红,“况且究竟谁才是真凶,是谁毁了我重头再来的机会,让我真真正正无法翻身,香山,你比谁都清楚!”
叶香山像被子青当头一击般,无言以对。
“当初你对我做下那些事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能了。”子青俯视着他,目光已然疲惫到了极点,“够了香山,到此为止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要调动浑身所有的力气般,周身每一个细胞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一直以来,我只要看着你,就觉得自己不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而你只要看着我,就能坦然地拒绝任何人叩击你的心门。香山,别再自欺欺人了。”子青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子青,你是认真的?”过了很久很久,叶香山才一点点站起身,声带像是撕裂了一般,带着一种伤痛的嘶哑。
子青缓慢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呵。”叶香山紧紧攥着双拳,可他不得不承认,有什么东西就像流沙一般,越是攥紧,越是快速地流泻出他的掌心。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快要把他击垮了。
他轻笑了一下,仿佛要逃离这种让他窒息的尴尬般,转身走出门去。
门锁扣响的声音传来,子青在这轻而决绝的声响中怔忪了三秒钟,然后扶着墙壁,重新坐回了藤椅上。
日光真好啊。
他抬起头,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那种温暖的光芒仿佛带着一种有力的触感,叫他全身都充沛起来。
忽然——
“砰!”
子青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过头,顺着声音看去。
门口,严冬猛地推开门,拳头紧握,双眼大睁。
“叶香山说的都是真的?”严冬每一步都非常慢,却带着一种复杂得让人分不清喜怒的意味,“你答应他了?”
第62章
“我答应他什么?”子青不解地问。
“你答应他来接你出院。”严冬本来满肚子怨怒,可面对着子青,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什么火也发不出,只能垂头丧气一脸委屈。
病房的隔音太好了,严冬就算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一颗心跟猫爪挠似的痒痒。后来好不容易等到叶香山出来,那人一脸讥笑,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三回,露出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
“过些天子青出院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他的。”叶香山说完这句话,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走了。
严冬本来就没缓过劲,被他这句话不轻不重地一刺激,瞬间理智失踪怒气满值,想也没想就推开了门。
“他要来接我出院?”子青一愣,马上便明白过来。
香山这是不甘心,临走还要给严冬找点不痛快。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骗你的。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以后我不再是谨义帮的人了。”他略略歪着头,有些怅然地笑起来,“死里逃生,我得好好过我接下来的日子才行。”
听他前一句,严冬刚刚放下心来,到他后一句,心却又像被细细的丝线高高吊起,在半空中晃荡。
“你想怎么过?”他慢慢地走到子青身边,单膝跪地,与他视线平齐。
子青微微偏过头,像是在躲避着他的目光,又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翘起唇角:“我也没想好。也许是到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去开家小诊所吧,毕竟我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不会了。”
“子青,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严冬忽然问。
子青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逃避般将视线转到了别的地方去。
胸膛有个东西剧烈地跳动着,每一下都让他感受到陌生的胀痛。
相对沉默片刻,一把短而锋利的薄刃刀被递到了他面前。
“这是我当年在缅甸的时候,当地一个村长送给我的。”严冬双手托着刀,献祭一般奉在他面前,“这把刀非常锐利,一刀下去,真正是削铁如泥。”
子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严冬低头瞥了一眼刀刃上反射的日光,仰着头,冲子青笑了一笑:“我知道你恨我,我本就罪无可恕。”他抓起子青的手,小心却坚定地将刀柄交到他手中,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子青,刀在你手里,你可以随便捅我一刀,捅死我也没关系,我不躲。”
握住对方的手渐渐松开,严冬把刀子的控制权全部交给子青,然后挺起胸膛,舍身就义般咧开嘴笑。
“我只求你,这刀后,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眶里晶晶莹莹的,像极了抑制不住的热泪。
“重新开始?”子青喃喃地念着,目光似乎黏着在了手中的薄刃刀上一般,久久无法移开。
重新开始,你说得好轻巧。
你对我的伤害,想凭这简简单单的一刀解决吗?
我才不要做这样亏本的生意。
他缓缓竖起刀锋,手腕轻颤。
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也还不清,永远——
血花四溅!
刀子深深地插入严冬的大腿,疼得他低吼一声,半跪的腿骤然软倒,整个人虾子一样弓起一团。
子青伸手稳住他的身子,扶他一点点坐在一旁的藤椅上。伤口像溃决的堤坝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着鲜血,不过片刻,严冬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事后他才知道,程医生这一刀下得极有分寸,离他大腿动脉不过一厘米。
偏一点都能杀了他!
但当时,这一刀捅得严冬通体舒畅,长久以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消气了吗?”严冬手指冰凉,紧紧地抓着子青的手不肯放松。
子青抬起头,眼圈泛红:“我不同意重新开始。”
严冬心中一紧,刚要开口,子青继续说道。
“你欠我的,没那么简单一笔勾销。”他紧紧地咬着牙,强迫自己不要泄露一丝脆弱的声音,“这一刀是利息,剩下的,以后的日子你要慢慢还。”
以后的日子?
严冬心跳加速,仿佛有份期盼已久的幸运降临在他头上般,轻飘飘得有些不真实。
“子青,你的意思是……”
程子青抬起头,和着眼眶的泪水笑:“我跟你回东南亚。”
嘭——
严冬觉得自己心中的那朵花,怒放了。
第63章
特护病区向来安静,叶香山自东边走到西边,长长一条走廊,也只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
他性格喜静,刚刚接手帮会的时候最不擅长的就是往来应酬。开始的时候跟人坐在饭桌上,对方就算再怎么给谨义帮老大面子,气氛也常常冷场。
后来因为这个吃了不少亏,他深觉自己不能如此,开始对着镜子一遍一遍练习微笑,睡前模拟所有应酬的场景,在每一个需要八面玲珑的场合挑选最适合自己的话语。
渐渐的就成了道上出了名讲义气,会做人的大哥。
可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呢?
叶香山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