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自个儿的身份么?好歹也是皇家诰命福晋,大庭广众下拜祭一个奴才,与礼数不合......”
我冷冷打断他,”我原也是奴才。这世上除了你们爱新觉罗氏,其余人等皆是奴才。是否只允许有礼数,不许有情谊?”
他面色一沉,”我瞧你神色难看,并非因为伤心罢?是否听见甚风言风语?”
我掉转目光,”王爷认为我应该听见些什么?”
他静了一瞬,”不论听见什么,俱该置若罔闻才是。”
我抬眼望住他,”您尽管放心,我正是如此。”
他眼中的阴翳一掠而过:”说到底,那些个流言蜚语你仍是听进心里去了?你不信四哥不信我么?”
我挣扎半晌,方轻声说:”我信。没有理由不信。我有件事求你。”
他点点头,”说来听听。”
我缓缓道:”且不论崔嬷嬷在羊房夹道陪伴多年,从前在宫里时,我就受惠于她良多。她是李谙达结拜义妹,她的心思我明白,无非盼着有一日与兄长团聚。你能否将李谙达尸身设法运出宫外,成全他们?”
他沉吟片刻,略带为难道:”皇阿玛临终前口谕,附葬皇陵,岂能违背?”
”你亲耳听见?”我始终按捺不住。
他长叹一声,”若有他人在场,如今也不会传出这些谬言。当日我与四哥,八哥他们都侯在门外,皇阿玛单宣了四哥入内,与他一道进去的惟有隆科多,据四哥所言,李德全在他进去前已然断气。是以,死无对证。外人皆知隆科多乃四哥心腹,殉葬制又是一早已废除,宫中人多口杂,也就捕风捉影胡说一气。”他揽紧我,”采薇,无论如何,我都信他,亦支持他。毕竟,皇阿玛运筹围幄,有出人意表之言行也不足为奇。”
我脑海中不断掠过师傅紧抓衣领痛苦一幕,隐隐感觉有些不寻常,然而,是什么?不得而知,我唯一知道他死后必定不愿仍旧伴君如伴虎。
我倚着十三肩膀,伸手摩挲他脸庞,看清他眼底无奈的深切疲惫,站在风口浪尖的他们,或许承受的苦不比失败者少。”胤祥,我丝毫不理会旁人说什么。只求你这一桩,求你,好不好?”
他轻叹,”你既提了,我只能依你,尽力而为便是。”
一灯昏黄如豆。崔嬷嬷坐于灯下飞针走线的侧影,怡然从容。
我鼓足勇气踏进屋子,她见我进来,自去炭炉内拨取几星炭火置于铜手炉内,递给我,”外头冷吧?拢着暖和暖和。”
我极力措着词,她笑看我一眼,”今儿见着大哥了没?我正想和你商量商量,现如今大哥年岁也大了,你看能不能和王爷说一声,让他出宫?我和莲儿就盼着有这一日呢!”
我眼中一酸,”嬷嬷,师傅他......”
她手中针线一顿,定定望住我。
我深吸一口气,”康熙爷临终前令师傅殉葬。”
她脸色霎时惨白,”他人呢?救下了没?”
我摇摇头,不忍直言。
她的手猛然一抖,针直直刺入指尖,豆大的血珠倾刻间侵染绣布一片腥红,金丝鸳鸯幻化血鸳鸯。
我忙上前捏住伤口,”嬷嬷,您......”
她轻轻挣脱开去,垂目凝视着血鸳鸯,”从前在乡下时,大哥最爱看我绣鸳鸯,他读过些书,识得字。”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是他教我的,我这一世人也只会这一首诗。”
她抬眼望着我,眼中落满苍茫,”大哥这一生都毁了,没有家,没有妻儿,一生在皇宫里小心谨慎,却仍不得善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伏在她膝头,哽咽道:”嬷嬷,还有我,我会敬伺您一辈子。”
她霍然站起,匆匆向外走去:”此处我呆不得了,你们皇家忒无情了,生生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
我呆了半晌,急急追上前去,只追得一个绝然的背影。
门房告诉我,崔嬷嬷留话,若有心便将师傅的遗物送至香山”沉香观”。
她拒绝王府马车,坚决划清界限。
她的恨理所当然,皇家的确无情。
十三将师傅尸首焚化设法将骨灰运出,我送至沉香观时,崔嬷嬷避而不见。我,成为她口中”你们皇家”的一员,为她摒弃。
我惟有等待时间抚平伤痛的皱褶隔阂。
怡王府近日弥漫着浓重醋味,三不五时有人病倒,症状极似现代病毒性流行感冒,熏醋与板蓝根是现时最佳预防措施。
终于还是有人死了。石佳氏高烧几日竟迁延成伤寒,全身长满红色斑疹,在这个年代伤寒是”瘟疫”的一种,太医确诊后,幸汇简单几句话将她打发回娘家休养。
死讯传来时,是大年夜。团坐一桌的众人似乎没有特别反应,十三重重叹一口气,吩咐幸汇:”明日从帐上拨三千两银子送去。”
接下来,该笑的笑,该闹的闹,高谈阔论,言笑晏晏继续着。
我莫名有些感伤。无关痛痒,原来是这般光景。
回逅牡途中,要经过石佳氏的”拥翠阁”,朱门紧闭,风无声地卷起叶梢上的雪屑,迷蒙了月色,雪雾轻笼飘浮,似有一曲悲歌在清幽的月光里缓缓响起。我匆匆看一眼,快步离去。
康熙朝在死亡中结束,雍正朝在死亡中开始。我能否握住手中幸福的生机?
”在想什么?”十三自身后抱住我。
”在想......”我回头眨一眨眼,”他日我死后,你能不能多给些银子?”
他瞪着我,双眼冒火,”休想,一个子儿也不给。”
我狠狠瞪回去:”铁公鸡,一毛不拔!”
他忿忿道:”你敢死在我前头看看!”
我笑:”我敢死,你敢埋么?”
他眸色蓦地一暗,”不敢。你只管带了我去。”
我转身,”你不知道,死在前头是一件好事呢,悲伤留给生者,死的那个带走的也许只有幸福的回忆。”
他凝视我半晌,温吞吞道:”那就让我幸福罢。”
我微笑点头。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足够坚强,坚强到知道末日何时来临,却坐以待毙。但愿我能。
人生长恨水长东
雍正元年,正月初一。
国丧,除夕未设家宴。但依例须得向皇太后恭请圣安。
摇摇晃晃的马车内,我蹙眉不已。不想遇见的,不想认识的,终是逃不开。我已尽量绝迹于皇宫,此前几次”家属茶话会”已以身子不爽为由推脱掉,关键时刻再不现身实在说不过去。
幸汇轻推我一下,”妹妹且别烦恼,一会儿只道乳娘身子不适,你亲自抱着弘晓,请过安后,你将他弄醒,哭闹时寻机出去也便罢了!”
我松一口气,”好法子。姐姐有心了。”
她柔柔一笑:”临出门前爷千叮万嘱的,岂能不设法?爷想得倒周全,从前皇上潜邸那些女人们如今议起你,尚是气不忿。唉!女人心,也就似那针尖儿一般细。”
我尴尬不已,”说些什么?”
她拍拍我的手,”别放在心上。左不过挑三拣四说些个刺心话,不听也罢。”
我不再追问,用脚趾头也能想像到,无非是不下蛋的母鸡,狐猸子之类,什么难听说什么。
一进皇宫,就有生理反应。头晕,胸闷。
乌泱泱一堆人齐聚永和宫。德妃拒不肯受皇太后封号,拒绝搬进宁寿宫。我对她素无好感,我曾领教过她的阴险狠辣,单凭她借刀杀人对自己儿子所做的一切,足以令我彻底鄙视。现如今此般悖礼行径,更是令宫中谣言愈演愈烈。
据乌苏氏说,皇帝进上参汤,德妃居然冷然道:”这参汤与你父皇服下的那一碗一样么?”
这样的小道消息,以讹传讹,不胫而走。素不议政事的女人们都信了三分,再加上师傅离奇殉葬,皇宫里铺天盖地满是流言。
我着实纳闷德妃这个疯狂的女人,究竟满脑子装的什么,是一世精明,亦或是一时糊涂?若说为权,皇太后的名份她不屑一顾。若说为情,她果真相信了流言替丈夫抱屈,还是替钟爱的十四抱不平?即便如此,她又能奈何?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逼新君退位让给十四?岂不荒唐可笑?
长幼有序。十四家的赶着上前给我们见礼,十三家的再与十四家的一道给皇帝的女人们请安,接着一群乌合之众涌入正殿向先皇的女人叩拜。我抱着弘晓站在人群最后,尽量忽略四周探究的目光。
却听德妃冷冰冰道:”你们来做这么?快些回去罢,我这老太婆横竖是不中用了,用不着你们虚头八脑这一套虚礼。你们且回去伺候新君罢!”
她此言冲着四福晋而去,四福晋一脸尴尬,”皇额娘您这话媳妇可受不起。皇上政务繁忙,特命媳妇来瞧瞧您。您总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才好。”
德妃冷哼一声,”回头替我叩谢皇恩,告诉他若想我多活几日,少遣些碍眼的人杵在我这儿。阳寿未尽,气也要活活气死了去!”
四福晋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木然站着。
德妃眼角也不瞥她一下,只招手唤十四福晋,”我的儿,过来,教额娘瞧瞧。”
十四福晋在她身边坐下,一派泫然欲泣模样,德妃摩挲着她的脸,”啧啧,瘦没了形儿了。额娘知道你的苦,额娘心里的苦只怕不比你少啊!如今我心心念念只盼着能见上祯儿一面......”
屋内一片难言的沉默。惟有她二人相对唏嘘声。
莫说是四福晋,就连我也觉得此地难以久留。
四福晋总算大风大浪历练过,强自镇定道:”十四弟妹便陪着额娘说说话儿,宽宽她老人家的心。额娘保重!媳妇先回去,改日再来瞧您!”
德妃置若罔闻般,只定定望住十四福晋。
四福晋捏紧的拳头指节泛着死白,旋即松开。领头走了出去,身后跟着三四个宫装贵妇。其中一位身着嫩黄掐腰滚金边旗袍的跨过门槛时,似不经意若刻意向我投来深深一瞥,蕴着几分惊异几分研察,却在眼波流转的一瞬间尽化为盈盈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