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不及看清她的眉目,她已翩然远去。她低眉抬眼瞬息间神情百变的功力却令我印象深刻。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年妃。
杀出花团锦簇重重包围,包办雍王府八年来所有子嗣的女人,除去容貌,心机也不可或缺吧。
”你们也都出去,幸汇和十四家的留下。”德妃令道。
我如获大赦般急步出屋。
一会子宫女出来传话:”娘娘留饭,福晋们先四处逛逛去罢。”
无奈,抱着弘晓出了永和宫。怀里熟睡的小娃娃,一脸满足,时不时吮咂着小嘴作吸乳状,很是趣稚可爱。他是最像十三的孩子,尤其是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如出一辙。
我信步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犹豫不确定的呼喊:”采薇?”
八阿哥,如今的廉亲王,是依然如故的眉目清逸,华贵雅致的气度从容。眸中盈着一丝惊喜,暖暖注视于我。
淹没在岁月红尘里的细微心事,累累往事,难分喜忧恩怨的那些曲折,在此刻默默的对视中尽数化为淡然的沉淀。
我略略福身,”王爷吉祥!”称呼是一个麻烦。
他微抬手,含笑问道:”近来可好?”
我微微一笑,”都挺好。”
他徐步走近我身侧,俯身看看弘晓,”这就是十三弟的干珠儿吧?生得更似阿玛些。”
我点点头,”是,快满九个月了,淘得很。”
他眉心微蹙,欲言又止。半晌方缓缓道:”采薇,从前我......”
我柔声打断他,”我都明白,没有摆在心上。”
与他,纯粹是一笔剪得断却理还乱的糊涂帐。
他眸中掠过点点星芒,”如此,你该称我为兄长,不该只称王爷如此生分。”
如此,再好不过。我笑道:”遵命,八哥!”
他眼中扬起温柔若水的笑意,”看你如今事事和顺,我也算放下一桩心事了。”
心中触动淡淡的凄凉神伤,和顺,其实与我一生无缘,于他亦是。这般动荡的年代,谁能独求和顺?至多不过是表面的风平浪静,暗流激涌岂能视而不见?
我静静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难开口。
他诧异道:”怎么了?不舒服么?脸色怎的煞白?”
我摇摇头,他神色蓦地一暗,向我身后毕恭毕敬叩拜于地,”臣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
心漏跳了半拍,愕然间我惟有转身跪伏于地,愣愣地盯着眼前黑色皂靴。皇帝此时该在议事不是么?
”怡王与机要大臣们尚在养心殿等着议事,廉王你先去罢!”皇帝的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八阿哥应了一声,”臣遵旨。”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匆匆离去。
黑色皂靴缓缓上前,距一步之遥停住。
弘晓此刻醒转,不安地扭动哭闹着,我愈加慌乱,却始终不敢抬头,混乱间,有人抱走弘晓。
”随朕来!”皂靴主人转身离去,我犹自跪在冰天雪地间,盯着明黄尊贵恍然熟悉的背影发愣。
”主子,万岁爷请您去养心殿书房。”一个小太监搀起我。
熟悉的陈设,红檀木桌椅,曲柳木书架,甚至几上鎏金镂空香鼎也不曾换过。
然而,人已非昨。
”皇上吉祥!”我跪下,省去一切繁琐称谓。
他未语。没有叫起,没有发问。
我只得继续跪着。
空落落的殿堂寂然无声。
惟有几缕优游青烟不温不火曲曲折折出几分生气。
室内铺墁的金砖,质地细腻,略带金黄色,每一块缝隙间绝无尘埃沾染。
而我们,却绝非一尘不染。
横占105块,纵占210块,我细细数了三遍。
膝盖贴着冰冷的地面,冷而酸痛,渐渐失去知觉,只剩麻木。
他持续沉默。
我低着头,不知他是否横眉冷对,只知此刻自己俯首甘为儒子牛。皇帝拥有权力,我有义务。
日行偏西,柔和的光影错落有致洒满襟,他专注的影子投落在我面前,微侧的脸庞浮云般柔和,浓密的睫毛若流水般轻颤间,荡漾出柔软絮波。
我心头一跳,这个角度,他的视线一直锁定我。
我其实知道,他想要什么。要一个答案,可是他明明知道不会令他满意。于是,他用沉默与权力逼迫我。沉默是骄傲最有力量的武器。
我想装做若无其事,没有看见”未央”二字。然而,他手眼通天,他似乎了若指掌。
今时今日,他的私心,是一位皇帝为所欲为的霸道,而无关爱情。我在他心中不过是禁脔。
他始终未完全明白我,自我嫁给十三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央。
我清醒的知道,清醒的痛过,清醒的决定。
他不屑于再问一句。而我,无法沉默。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静止,除了时间,只有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倏忽已过一个时辰。
屋内气压极低,几令我喘不过气来。
更重要的是,八阿哥意味深长的一望,意思明确,他会通知十三。
我拔出藏在靴内的”央”,刀尖向下,刀光流落下,”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十字横挑竖行于金光灿灿砖面上。
轻轻搁下匕首。
扶着酸麻的膝盖缓缓站起,慢慢向外走去。
他自始至终沉默。我自始至终低头。那双黑眸,梦中不再,现实中也只能拒绝再见。
项羽四面楚歌,自刎乌江,也不肯过江逃亡。这一层借喻之意,明确之极,他岂能不明?
思前想后,决定离宫回府。德妃那一餐饭,不吃也罢。叫过一个小太监,”去永和宫告诉十三福晋,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了。”他应着,一溜烟儿跑了。
艰难行至宫门处,正想令侍卫替我雇一辆马车,却瞥见十三倚马而立,直直地望住我,笑意一点一点在他眸中扩散,直至挂满眉梢嘴角。
我拖沓着脚步上前,”王爷在等人?”
他毫不顾虑旁人目光,抱我在马上坐好,随即翻身上马环住我,挥鞭催马,急速奔离紫禁城。
我回头瞪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懒懒一笑,”是啊,在等人,等一个原本不知会否出现的人。”
我气极,”你知道?还不去接我?丝毫不在意么?”
他眸中清明一片,”我给你机会,若你甘心情愿留下,我如你所愿。若有半点不甘心,我舍了一切也要留下你。”
我不禁愕然,十三知道的比我想像中更多。难道今日之事是他们的默契?还是商量过后给我的陷井?
他轻轻吻我,”担心了许久,议事时都走了神,方才见了你,心才放回肚子里,你可满意了?”
路人纷纷侧目。我叹气:”王爷,有伤风化,注意言行。”
他干嗽一声,正襟危坐。
夕阳,远远地甩在身后。
朝来寒雨晚来风
僻静的山间小径,鲜有人至。雪下有松软的枯枝叶,踩上去沙沙地响。偶有惊飞的鸟雀,突突地自灌木丛中飞起,鸣声急促而惊惶,在空谷中回荡不绝。
”不是说来见崔嬷嬷?怎的没见着就回去呢?”依阳垂头丧气,”白跑了一趟!”
元霄节,亲制了素馅汤圆送至沉香观,崔嬷嬷仍拒人于千里之外,汤圆也不肯收下。虽能理解,却难免惆怅。
”她身子不适,惫懒得见人,住持师傅不是说了么?”我淡淡解释。
她一脸困惑,”妈妈您说,崔嬷嬷怎的这生奇怪?咱们府上阔敞的地儿她不住,非得躲到这山沟沟里来,我可瞧不出这儿有什么好。”
个中缘由她怎能理解?”年纪大了,总图个清静。你呀,别操这些闲心。带你去妈妈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看,可好?”
她眉开眼笑,”好。只是,上山下山走累了,您抱我,成不成?”
我翻了个白眼,”早叫你别跟着来,偏不听。你就只有折腾我的本事!”
”抱嘛!抱嘛!”扭股糖似的小身体软软蹭着我,我惟有甘为驴马。
马车停下。偏居城北一隅的旧府,青苔朱门,整洁幽静。
”小姐?”应门的锁吉,喜出望外,怔于门槛处。
”锁吉管家,您回回都拦我在门外,我比鬼还恐怖?”
”哎,是,是,”他开始胡言乱语,”小姐请。”
”您瞧,您回回来都不遣个人支会一声,这回还带着小格格,奴才,奴才们没个准备。”
依阳斜地里插上了话:”准备啥啊?我这人一向随和,不拘什么礼儿。”
她倒托上了大。锁吉更窘,”哎,哎,您说什么是什么。”
我笑道:”赶紧的,叫雁兰的闺女来陪她玩儿,她比我难伺侯。”
熟悉的旧人,熟悉的旧居,我总算还有一块自留地。
雁兰递香,我拜了三拜。
王公公两年前病逝,我唯一的感觉竟是欣慰。寿终正寝,动荡年代,何其难得。
”阿玛仍没有消息么?”想起阿玛,终不能平静。风餐露宿的云游苦旅,真能解我乖戾的命运?
雁兰黯然道:”音信全无。”
”雁兰,记得我出嫁之前,行李是你整理的,可曾见过一幅画,画的是骑装的我。”
她否定:”不曾见过。”
我急道:”好好想想,是不是随手搁在哪儿了?”
我分明记得携了出宫,莫非当日心神不定遗落了?我的命根子啊。
她静了片刻,”没有印象,很紧要么?”
我颓然摆摆手,”罢了,无甚紧要。”
将油画一事暂搁一旁,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