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戏谑:”知道你时刻想看见我,公务缠身脱不开,就劳你伴在此处,政务佳人两不误。”
生平第一次,在波折伤痛面前,有触手可及的慰藉。不需要想像缅怀,踏实存在于眼前。于是,伤痛一分为二,削弱了力量,式微。
我欣然领受。
十三受命总理户部,不计其数的奏折与帐目,占据他几乎所有精力时间。
常常在我夜半梦醒时,只见他烛下凝重侧影,而晨星微吐时,枕畔已人走席凉。
心中那些疑虑好几回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或许,只是我多心而已。他既已判明是非,我何苦多生事非?毕竟,毫无凭据甚至缺乏条理头绪的揣测只会横生枝节,徒劳无益。
惟见他双眼通红却强自支撑熬夜,忍不住开口劝阻。
他头也不抬,”国富力强,你可知”国富”摆在”力强”前头的含义?国富方能民安,方能有力支撑军事,安天下,方能得一”强”字。皇阿玛晚年辖制过于松泛,烂帐一摊子,数不清的帐要追讨,且都是些达官贵人。不一笔笔勾兑清楚,怎行?你那十哥也欠下不少啊!”
我随口应道:”也是,稳固的政治根基于良好经济基础之上。”
他抬眸一笑,”你倒总结得精辟。”
当然,马克思理论现成的总结。我嗔他一眼,”核对帐目,底下人的不会?非得劳您大驾?”
他摇头叹息:”那起子奴才见了王、侯、贝子,难免生畏!原本欠一万两的,就能糊弄成五千两,仍得本王爷亲力亲为才行。就连皇兄如今也是事必躬亲,操心的事儿比我只多不少。如今国库空虚得一塌糊涂,眼瞅着军饷都吃紧,好歹过了这一关再说!”
他嘴上说着,手中笔兀自点画不休。
我小声咕囔:”自找的,好端端非得做王候将相。”
他耳力甚好,对我暖暖一笑:”怨我不够时间陪你?还是心疼了?你快些痊愈,做些我爱吃的点心,就算帮我顶天大忙了!”
”成!愿效犬马之劳!”
只一月身孕,虽失血不少,终归有限,加之良医佳药,身体机能很快就恢复如初。
惟腰肌损伤足令我卧床三月有余,依阳须臾不离半步伴着我,她不知内情心怀愧疚,直怨自己贪玩失足连累我。
我不欲她知晓过多世间丑恶,只告诉她祸从天降,而,祸,福所倚。
五月初夏,午后慵懒的阳光斜斜洒入天井。
终能行动自若的我,裹粽子,塞制心太软,满满蒸了一屉。
正是香溢四绕时,十三下朝回府。
我兴致盎然剥了粽叶伺候一大一小两馋鬼,十三却心事重重揽我坐在他腿上。
”采薇,有件事须得告诉你。讲之前,你先应承我不许激动。”
我蓦然一僵,点头静待其言。
”崔嬷嬷前几日去世,因你在病中,故拖至今日......”
手中碗碟再托不住,直坠往地面。
叮叮当当敲击着尖利刺耳的喧嚣。
水蓼残花寂寞红
香山后麓,荒草萋萋处。
一座无碑孤坟,半抹如血残阳,形影相吊。
缁衣尼袍女子缓缓转身,”采薇?”
我微欠身:”莲姑姑。”
初次会面,却仿若熟络。虽年近六旬,却依稀可见当年楚楚风姿,尤其齐及腰间一瀑青丝,突兀地墨黑柔亮,不杂一缕银丝,若华贵黑绸缎般光可鉴人。
她淡淡瞧向新坟,”我将二姐与大哥合葬一处。生不同寝死同穴,是二姐遗愿。”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我吟着这首诗,难辨悲喜的眼泪漫延模糊。
嬷嬷与师傅,终于不须害怕被人轻裁剪。纵然骨肉化泥尘,他们水乳茭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能离。
莲儿微微颔首,”你知此诗?大哥与二姐原彼此有情,家乡天灾连年,大哥上京讨生活未果,竟然入宫为宦官。二姐与我寻至京城,得此消息,遂也入宫追随相伴。大哥为我们误了终生,二姐原打算待他出宫就与他结为夫妻。却不曾想......”
她泪落涟涟,”若非我年轻孟浪,招来横祸,大哥就不必为救我甘当死士。或许,命运是另一番光景。”
悲苦纠集着惊愕袭至心头。我欲劝但无言。
她且泣且诉:”二姐不肯见你,并非对你心生怨恨。只是不愿再与皇宫任何人有瓜葛。其实他二人心中当你子侄一般看待,大哥的心愿想必你是知道的?墓碑未立,你可愿了他余愿?”
我忙不迭点头,”我明白,以义女之名立碑,回头请人雕了送来。”
她叹道:”难得你今日名位尊贵尚肯屈就。”
我摇头苦笑,”若非师傅与嬷嬷多次救助,恐怕我早已是冤鬼一只。”
”我想请你观礼。”她望着我,神情恳切:”观我正式剃度之礼。这世上我已无亲友,只好烦你。”
我一惊,”姑姑,您不必出家,回家乡不好么?可是担心日后用度?我可以帮您。”
她幽幽道:”当年他极喜我这一头长发,问我:三千青丝为谁留?教我回答:三千青丝为君留。送我出宫前,他允诺一得空闲便来看我。每日每夜,但凡院中稍有响动,我就以为是他......我信以为真等了他三十五年,他却没来过一回。这青丝还留着何用?”
我心下恻然,康熙怕是早已将这个苦命痴心的女人丢在脑后了。
她望向远方,”都道:君无戏言,看来也是鬼话。这些年我常在想,人人都在努力地过活,拼尽全力活下来,到头来却不知为何要活下去?你可知道么?”
为什么要活?我心中一震。
她携着我往观内走去。我任她拖着,一时间迷迷茫茫。
刀起,发落。
寸寸青丝,碎洒一地,兀自泛着阴幽不甘的光。
住持老尼唱颂:”从此世上再无倪莲,你今后法号绝尘。”
礼毕。尘缘了绝。了断一个薄幸帝王,负情男人以谎言铸就的情缘。
绝尘送我出观,”回去罢。绫罗肴食日后不必送来,用不上了。”
”姑姑保重。”
一路快步下山。莲儿的叹问犹回响耳边,我却无法作答。
心似被掏空般虚虚荡荡,生出无处落实的难过感觉。
山脚下,夕阳染红了天际。
十三坐于草丛中,依阳斜靠着他,指着天际流云飞霞喁喁细语。霞光若水彩般的晕染,依阳与十三涂抹上一层精致细腻暖色。
我忽然就心定,答案呼之欲出。
在这金戈铁马你死我活的时代,我们似是而非为自己而活,却又似水流年为他人而活,纵然有许多无可奈何,又如何?他们原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为他就是为己,不分彼此。正如眼前二人之于我,如师傅嬷嬷与莲儿。
依阳回头看见我,”妈妈!”
十三微微笑着,眉梢眼角尽是关切暖意,”原以为会见着一眼泪哗啦好哭鬼,竟是小瞧了你。心情还好么?”
”一见你们就好了。我不喜欢”无齿之徒”,你们日后常把牙齿拎出来晒晒太阳才好。”
依阳与十三同声连气指责我,”满嘴胡吣!”
”就是让你俩多笑给我看!”我笑,”今儿咱不回家吃饭,咱下馆子去!我做东!”
清静雅致的包房,眼前各色山奇海珍散发的人间烟火味令人食指大动。
依阳东瞧西瞅,小脸写满好奇。
我笑叹:”这可是咱们仨儿头一回一道下馆子呢!”
十三挟一筷子海蛰正往嘴里送,闻言懒懒横我一眼:”出息了啊!埋怨人都不带一丝苦味儿!可是怨我没功夫陪你么?”
”没那意思!”我借坡下驴,”就是想着我个大酒鬼白白陪着你戒酒多年,今儿这洋荤就让我开个够,如何?”
他冲门外扬声一喊:”店小二,上酒!”
小二满脸堆笑:”小店花雕、女儿红、状元红俱是二十年佳酿,客官,您要哪种?”
十三睨我一眼,”女儿红罢!我媳妇儿好这一口!”
他一换便装就实足一北京地痞腔调。
斟满三碗酒,”你二人不许喝,我替你们。”我自说自话。
酒入愁肠,浇透许多沉甸心事。
想起故去亲人,无缘的孩子......
隐忍的难过潜伏而至,终有咸涩液体混入酒中,一落腹便辣辣地灼烤着心肝脾肺。
”喝这许多?”依阳管家婆不依了,”下回再陪您来就是了!”
十三极贴心一笑:”随她去!横竖有我呢,最多就扛一死猪回府呗!”
酒量虽好终须练。许久不饮,退步不少,只半坛子下去就两眼发直。
人语声渐弱,人影渐模糊,终是酣醉了去。
似乎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
惟一记得始终温暖有力的怀抱,那一瞬间的清醒只为耳畔响遏行云的两个字:永远。
再问他却矢口否认:”永远?”
”我说了什么?”我疑疑惑惑。
他一副你不可救药的鄙夷,”能说什么?胡天海地信口开河呗!说自个儿是天仙下凡,知古通今,各人命数你悉数知晓。”
我唬了一大跳,细观他神色,似浑不在意。
小心翼翼问他:”你信么?”
他晒笑:”鬼扯的话,鬼才信你!”
不信最好。谁会愿意知道自己的死期而安然坐以待毙?或许只有我独自承受,只能是我。
生命果然不永远。
五月二十二日德妃病重,十三连夜进宫,二十三日凌晨传来崩逝消息。皇帝下旨:王公大臣命妇福晋皆按例成服进宫举哀。
生前未享一日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