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原不耐烦,只是听她说到探春,便也听进了几分。前后思量一番,也知道探春的性子的,便也信了一二分,只点头不语。
王夫人见她面上似活动了几分,心中窃喜,忙道:“王妃如今是好的了,也别忘了往日的姐妹才是。只是不知是否知道哪家公子有好的,也与你三妹妹说合说合,若成了,也是□德无量的。”黛玉又好气又好笑,道:“二太太说什么呢?我哪里能知道什么贵家公子,便是说媒说合的事,也是我该说的么?”
王夫人便道:“是我老糊涂了。只是太过忧心三丫头的事儿,倒是有些草木皆兵,见了根草便想当枪使了。”
黛玉见她说的不伦不类,也不理她,只让她继续往下说,看说出个什么来。
果然王夫人又道:“昨儿我进宫觐见了娘娘,倒是听娘娘说起了。王妃可甚是得太后娘娘的赏识的,三两日便请王妃入宫觐见的。娘娘倒是总惦记着王妃,却总不得一见。”
黛玉道:“二太太糊涂了。宫里是什么地方?是谁都能见的么?宫里的规矩,严禁妃嫔私相传递。二太太怎么不想想连物事传递都是严禁的,何况内外命妇相见?”
王夫人忙赔笑道:“这不过是我们娘儿私下的见识罢了,总想着都是自己人,彼此常见见,也亲乎些。便是有什么事儿,也能彼此照应些,可不两全其美?”
黛玉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冷道:“二太太越发说笑了,这好好的,能有什么事儿?况我是个无用的,便是见了也是让贤德妃照料我才是,没得倒给她添麻烦,何苦来哉?太太只贤德妃一个女儿,怎么不为她想着?倒是尽想着给贤德妃添麻烦?”
王夫人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再加上跪得久了,腿脚麻木得厉害,不由身子也摇摇欲坠起来。若是平时黛玉见了只怕会动些恻隐之心,此时却是一点感觉也无,不由心下暗叹:自己竟也铁石心肠起来了么?
待见她又摇晃了几下身子,心下到底有几分不忍,便道:“我竟忘了让二太太坐了,雪雁请二太太起来。”雪雁嘟嘟嘴儿,磨磨蹭蹭地上来扶了王夫人起来。王夫人忙道:“不敢不敢。”黛玉又道:“晴雯,请二太太坐下。”
晴雯眼一撇,却是搬了张杌子在另一边放下,道:“二太太,请坐。”王夫人咬咬牙,许是不适应在自己的家中被人“请坐”,勉强笑道:“多谢姑娘。”晴雯“哼”一声,便回至黛玉身边。
王夫人一时坐下了,那杌子又小又矮,她几时坐过这个?只觉浑身难受,可到底比跪着好多吧,又能奈何?道:“还是王妃想的周到,是我糊涂又没见识。”黛玉轻嗯一声,便罢了。
王夫人忽地笑道:“昨儿见了娘娘,另听说一件事,倒是和王妃有关的。”黛玉一笑,道:“哦,我倒是不知道是什么事尽得贤德妃娘娘的青眼了。”
王夫人道:“听说过不了多久便有新侧妃入府了,可是真的么?”
黛玉悚然一惊,心下飞转,好个厉害的贤德妃,耳目竟连慈和宫都有,只是她不知道这立侧妃一事已没有下文了,不然也不会有王夫人如今这么一出。黛玉冷道:“二太太好长的耳朵,连我不知道的事,二太太竟都了如指掌,真真好本事。”
王夫人也不生气,只笑道:“王妃过奖了。这世上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娘娘在宫里也不是闲的。”而后又笑道:“王妃也不必生气,男人么,打小便这么过来的,哪户人家不是三房四妾的?我从前也想不开,到如今想想,只觉好笑。”说罢又诡秘一笑,道:“其实,我倒是有个法子,倒是可以解一解王妃的心头之事。”黛玉见她这般,便知无甚好事的,道:“不劳二太太费心。”
王夫人忙道:“王妃多心了,都是一家人,哪里谈得上‘费心’的话——其实这也是我才刚想出的主意——我便直说了吧,王妃看三丫头如何?”
黛玉一惊,蹙眉道:“二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夫人笑道:“王妃别担心,我可是真心为王妃好,与其让那不知道根底的人进门,不如寻个相熟的。三丫头便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说句放肆的话,三丫头不过是相貌比王妃差些,又是庶出,可那气度和精细劲儿,管家的本事,哪样又比不得王妃了?你们又是再要好不过的,日后进了门,也不会争宠,你们姐妹两个也正能好好处……”
第十四回
上文说到贾母寿宴之上黛玉因天气炎热,而至侧殿更衣,不想王夫人冒然而至,与黛玉提起欲送探春给水溶为妾,黛玉不由大怒,心道:你贾家卖女为权算计人,却不该算计到她的身上!她如今能再踏入这贾府不过是为了贾母与几个姐妹罢了。往常里贾府的算计她一般不理论了,如今反倒越发上来了!心下已是勃然大怒,脸上却不露出,道:“是啊,这样一来,你们贾府便好了,二太太你更好了。亲生的大女儿在宫里当了贤德妃,庶出的小女儿给了北静王做侧妃,真真是显赫的很!”
晴雯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骂道:“真是诗书大家,高门大户,说出去又有谁信呢?可赶着把女儿家送给人家做小老婆。已经填了一个进去,如今又要再添一个,得的荣华富贵便自己享,真是好算盘!”
王夫人轻“哼”一声,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一番好意,竟成驴肝肺了?全心全意为王妃着想,反倒不讨好,我何苦做的这个坏人?再说什么叫已填了一个进去了?你说的是谁?难不成竟是说娘娘么?”
晴雯冷笑道:“原来二太太也是明白的,那还问我做什么?”
王夫人却笑道:“你们小孩儿家家的懂什么?娘娘在宫里名列妃位,那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来日生下皇子,便更是不可限量。这样的福气,这样的尊贵,是谁求便能求来的么?……”
晴雯和雪雁目瞪口呆,看王夫人的眼神如同看西洋镜一般,而王夫人滔滔不绝的同时,看晴雯雪雁的眼神是“这样的尊贵,你们这些下贱的小蹄子如何会懂?”
黛玉只觉额头隐隐抽痛,真是岂有此理!一手碰着一旁几上装蜜水的杯子,几乎便要往那喋喋不休的人身上泼去,忽听地门“吱嘎”一声响,凤姐白了脸携了平儿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王妃息怒,太太是这几日忙糊涂了……”
王夫人皱了眉,看向凤姐道:“你如今越发无礼了,我正和王妃说话,你进来做什么?”凤姐抬头道:“太太不是叫人唤我过去么,为什么如今又独自在此和王妃说话?前面太妃等王妃都等急了。”
王夫人眉头突突地跳,方才想起自己命人将凤姐支开擅入侧殿一案,黛玉却微微一笑,道:“无妨,我正和二太太‘叙旧’,凤姐姐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命晴雯将凤姐扶起,又使个眼色给雪雁,道:“雪雁,你出去和太妃说一声,就说我晚一会儿就过去。”雪雁眼珠儿一转,笑道:“是,我知道了。”说罢便去了。
而这边黛玉面上笑容浅浅,晴雯怒目而视,凤姐战战兢兢,平儿惴惴不安,而王夫人却是茫然不知。
黛玉看凤姐与平儿面上的神色,便知方才王夫人的话已尽如二人耳中,便也不避讳她们,面沉如霜,冷淡如冰,道:“照二太太的意思,是想让三妹妹入府是吧?”手上的杯子端得有些累了,便放在一旁的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却把凤姐平儿晴雯三人听得心惊肉跳。她们三人对黛玉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虽最是好性,但却也不是没有脾气的,若惹恼了她,又岂是忍气吞声的?当初的抄捡大观园之事可不是例子么?虽说面上她受了委屈,但一串子受牵连的人还少么?偏王夫人还不自知,犹自笑道:“若是三丫头进了府,那王妃和她也彼此有个照应不是?便是那两位新侧妃再进来了,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来。再加上宫里还有娘娘在,往后谁敢小瞧了我们?而且王妃也得了贤良的好名声,岂不是几全齐美么?”
黛玉冷冷一笑,道:“二太太打的好算盘!只是不知道三妹妹是什么主意,她知道么?”王夫人以为她应了,忙笑道:“她能有什么主意?父母之命,她自是只有遵从的份。”
黛玉道:“那也该问问她才好。”王夫人只激动的心头乱跳,忙道:“是是是,王妃说的是,我这就叫人去把三丫头叫来。”说罢,便一迭声叫人去请探春。
黛玉看王夫人只喜得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心中冷笑,探春的心思她还知道一些,便道:“三妹妹脸薄,若是我在,反倒不好,不如我们先回避了,二太太自己问她。”
王夫人笑道:“很是,还是王妃想的周到。”黛玉冷冷不发一言,凤姐与平儿也是不敢言语一声。
又说探春原在那边陪着贾母随侍在众王妃诰命身边,却见王夫人的丫头急忙忙来请,却不知何事。不得已,只得趁人不注意悄悄跟了丫头过来。才进了门,便见王夫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道:“我的儿,你可来了。”探春不由有些受宠若惊,唤了声:“太太,今儿这样忙,你怎么却在这里?”
王夫人面上一顿,却不答话,只拉了她的手在西边椅子上坐了,笑道:“前面的事儿自有凤丫头她们料理,不碍的,这里的事儿才重要——我的儿,我可要给你道喜了。”探春听了这话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待听到她的话,便已明了了几分,红了脸道:“太太说的什么话,我竟是糊涂了。”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笑道:“傻丫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羞的?”探春红了脸低头弄带不语。王夫人道:“我的儿,这可是天赐的姻缘。才刚你林姐姐在这里更衣,说起要给北静王爷再讨一房侧室,只因她身上不便,不好伺候王爷。想来想去,便只想到了你的身上。你们姐妹两个,自小一处长大,最是和乐的,谁能想到以后还能进一家门呢……”
话音未落,却见探春变了脸色道:“太太!这是我的见识,若是不中听,也请太太原谅!据我所知,林姐姐,不,如今是王妃,她是断不会说这样的话——素日我们一块儿长大,她的性子我虽说不知十分,也知个七八分,最是好洁的。平日里起居之时尚且如此,又何况夫妻之情?王府门庭,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想必此事思定有些缘故,还请太太细打听一回,莫中了有心人计谋才好。”王夫人实在想不到探春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着恼,面上却不露出,道:“这……”
探春此时顾不得害臊,站起身道:“太太这话是听王妃亲口说的么?”王夫人道:“她年轻腼腆,哪里能这样和我直说?”探春便道:“那此话由来何处?”王夫人踌躇一下,道:“是听王妃身边的丫头说的。”探春道:“丫头?是紫鹃,雪雁还是晴雯,绿漪?只何时何地说的?”王夫人不悦地道:“听谁说的,在何处说的,又有什么要紧的?你也说了王府门庭,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我还能拿这样的事哄你不成么?”
探春忙低了头,道:“太太息怒,只是此事不但攸关探春之终身,也与北静王府与我们府里相干,实在情非得已,还请太太明示。”
王夫人面上带了三分不耐烦,道:“适才伺候王妃的一个嬷嬷说的。”探春道:“果是如此,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是素来三人成虎事多有,既不确定,咱们又何必……”
王夫人面上一僵,她本不善谋略,口齿也不及凤姐探春等人一二,此时被问了两句便难以招架,前言不搭后语,马脚也已露出。可想到邻间内的黛玉凤姐等人,只求让探春快些应了就是,只得咬了牙道:“这是王妃身边伺候的一个可靠的嬷嬷说的,定是不错的。王妃年轻腼腆,身边伺候的丫头也都是姑娘家家的,自不好直说,才让她带了话给我,有什么好猜疑的?”
探春见她脸上已带了恼意,只得忙低了头,道:“太太别生气,是我多心了。”
王夫人方又转怒为喜,笑道:“既这样,你是怎么想的?这样好的事,总不会不愿意吧?若你应了,等老太太的生日过了,便好办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