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只低了头不答,王夫人只当她害羞,催促了好一会儿,却见探春摇了摇头,王夫人的身子不由僵了半边,眉头蹙得死紧,道:“你素来聪明,我也最疼你,你又懂事,便是疼宝玉的心也没对你这般的。往日你管家处世也是好的,我只当你是最明白的,如今才知道你也是个糊涂的。”说罢又道,“三丫头,今日不怕你恼,咱们说句明白话,你是庶出,不比四丫头她们,如今的人,多的是轻狂的,专看女儿家的出身,谁又真看你是不是能干,会不会管家呢?北静王府这样的人家,你还看不上,你还想配给谁?难不成还想到宫里当正头娘娘去?”
探春忙跪下,道:“太太,正是因为我是庶出,才不能答应此事。我自知身份,与环儿两个从不敢与二哥哥比肩,妄生贪念。多年来蒙太太眷顾,未受甚委屈,故自小便思要报答太太之恩德。”王夫人此时脸上方好了些,道:“我不要你的报答,你答应了这门亲事,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不料探春却依旧摇摇头,面上悲切深深,哽咽嘤嘤,却未见一丝泪水:“探春自小立下重誓:绝不为人做妾,还请太太恕罪。”语气坚定,较之男儿更有一种坚定之气,令人不由叹服。却几把王夫人气地面如白纸,道:“好好好!让你掌了几天家,便自以为翅膀硬了!要捡高枝飞了!这样好的亲事你不应——你,你今日不应,日后便别想再有什么好的了!”
探春抿紧了唇,跪得背脊挺直,纹丝不动,一句话也不说。
王夫人直气得摇摇欲坠,便要摔倒,却见一人已闪至她身边搀住,道:“太太小心。”王夫人转头一看,正是凤姐,面上不由一僵。凤姐却是笑若春花,道:“太太因头疼在这里歇了这么久,可好些了?老太太那边该叫人了。”恍若无事一般。
王夫人犹气愤难平,本欲再训斥探春一顿,又思及出来已有好一会子,只怕那边有事,贾母生气,忙忙去换了衣裳往前面去。凤姐也忙挽了探春出去了。黛玉方搭着晴雯的手从邻间出来。
平儿叹道:“三姑娘倒是好的,我们奶奶常叹她没生在太太肚子里。”晴雯道:“也亏得她没生在她肚子里,若是,只怕如今已被强卖了!”黛玉抿嘴一笑,道:“你这话倒是说的好。”平儿低了头不答,却也深以为然。
说话间,却见雪雁进了来,道:“王妃,已让人送信过去了。”平儿和晴雯都有些奇怪,晴雯道:“送什么信?”黛玉轻点她额头一下,道:“死丫头,少说些吧!再闹腾,我也不管你,看你怎么办。”晴雯吐吐舌,不言语了。而后主仆几人便慢慢往前面去。
待又至前面,酒戏业已备妥,只等黛玉一个。一时见了她,那便南安太妃笑道:“好了好了,来了来了。”北静太妃便一把拉了黛玉在身边坐下,道:“去哪里了,怎么更个衣去了这么会子。”
黛玉笑道:“那边凉爽,便坐住了。”太妃道:“这里吵吵闹闹的,你身上也不会自在,咱们便早些回去。”黛玉道:“我听母妃的。”
又坐了一会儿,便与南安太妃等一齐告辞回去,贾母等苦留不住,只好齐齐送至园门外。接着便也连有几位诰命告辞而去。贾母等一一送出来,等宾客皆走,已是掌灯时分了。众人送了贾母回房,方各自回房休息。
贾母乏了一天,梳洗了也正要睡下,却忽见一个丫头忙忙跑进来道:“坏了坏了!”鸳鸯忙瞪她一眼,道:“大喜的日子,怎么说话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丫头忙甩了自己一个嘴巴,而后又急急在鸳鸯耳旁说了几句,便见鸳鸯脸上也变了眼色,忙忙告诉贾母知道。贾母一听,眼也圆了,忙扶了丫头的手往后头去。众人不知何事,都议论纷纷。
第十五回
话说北静太妃见黛玉乏累,便向贾母告辞,离了荣国府,乘了轿子一路往王府回去。
待回至府中,婆媳二人皆回房漱洗更衣。黛玉回至梦园,由丫头们上来服侍着换了衣裳,又喝了两口解暑汤,一抬头,却见紫鹃正俏生生站在那里看着她笑,便喜道:“紫鹃?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身上可好了?”紫鹃笑着请了安,一边接过她漱口的杯子,道:“多谢姑娘想着,前两日我便已经大好了,只是不敢轻易进来,所以又过了几日,没再犯了,才进来。”黛玉笑道:“你也太小心了。”紫鹃笑道:“姑娘身子自小就弱,如今怀了胎,更要小心再小心才是。”
绿漪便笑道:“难怪姑娘这样想着姐姐,姐姐病了这些日子,姑娘一天要问好几次,看得我嫉妒的不得了,恨不得我也病一病才好。”说着嘟了嘴,众人看她模样,都撑不住笑了。紫鹃笑道:“还是这么口没遮拦,这病也是好生的?什么不好说,拿这个来说。你从前病的时候难道姑娘就不想着你么?”绿漪吐吐舌,搂了紫鹃笑道:“好姐姐,再不敢了,我不过说着玩的。”紫鹃摇摇头,一指轻点在她额上,道:“你啊!”
一时众人又说笑几句,紫鹃便帮着黛玉卸下头上的簪环首饰,将一头如瀑秀发松松挽一个堕马髻,簪上一支东珠发簪便罢了,而后方道:“姑娘今儿去那边府里给老太太贺寿,该是喜事才是,怎么我看姑娘脸上倒是有些抑郁之色?可出什么事儿了?”
黛玉摇摇头,叹道:“这事不提也罢,没的让人扫了兴。”晴雯道:“还不是那边的‘二太太’闹的好事!”说着,将今日之事如倒豆子一般皆倒出,众人听了不由都义愤填膺,绿漪推一把晴雯,怒道:“你怎么不当面给她一巴掌!由着她在姑娘面前放肆,平日里就数你嘴最厉,脾气最烈,怎么真要你发威的时候,偏就没用了,看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晴雯最是委屈,正要说要不是姑娘拦了,她早过去扇她嘴巴子了,却忽听得门口一个声音响起:
“说的好!”
众人不妨都唬了一跳,齐看向门口,却见太妃扶了贝嬷嬷的手进来了,众人忙忙上前相迎。黛玉本歪在榻上,也忙要站起,太妃紧行了几步,扶住了她的手,道:“快别起来,坐着吧!”一面在榻前的圆椅上坐了,一面拉了她的手看了看她的面色,道:“气色倒还好。”又嗔道:“今儿你更衣去了那么会子,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让人去瞧了又说没事,雪雁出来回话也被你拦了不许说,嗐,你这孩子,平日里万事都说与我知道,偏这样的事情,反倒瞒我。”
黛玉忙道:“媳妇并非有意,只是这事儿……”那样的算计,那样的人心,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太妃如何不知,摇头叹道:“你这孩子,聪明一世,怎么这会子竟糊涂起来了?那样龌龊的地方,也值得我们这样费心思么?你若真和他们较真理论,才是真糊涂了。”
黛玉道:“母亲,这我如何不知?那贾府里我住了这么些年,早看透了,人情淡薄,如今这样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情分上罢了。今儿若不是老太太的寿诞,只怕我也忍不住闹了开来。”太妃方喜道:“好的很,这才是我北静王府王妃的气度!”说罢,冷笑一声,道:“荣国府自荣宁二公之后便一代不如一代了,往日倒还罢了,更何况如今?咱们家还看不上眼。便是出了个皇妃又如何?后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女人。那贾妃既然有这样大的胆子,又那样会算计——嗯,近来太后也太闲了些,改明儿我进宫和她唠唠嗑去。”众人原都在一旁侍立,听得太妃忽得转怒为喜,笑眯眯地说出这样的话,皆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太妃又问道:“说起来,你那个表妹倒也是个不错的。”黛玉点点头,道:“只是她心气儿高,又因是庶出,总自惭身份。”便把探春之事说了一回。不想太妃听了却微皱了眉,暗道:小小年纪,便这样精明高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那贾妃这样会算计,从一个小小的女官到如今的贤德妃,她的妹子能差到哪里去?那王氏问她,她却拒了,又怎知不是明修栈道,欲迎先拒呢?因知道黛玉待姐妹素来真心,不想驳了她的心,心中如此想着,面上却不露出,只道:“玉儿,我且问你一句,你须真心答我,不可有丝毫隐瞒。”
黛玉看她郑重其事,忙也正色道:“是,母亲请说,黛玉一定不敢隐瞒。”
太妃点点头,道:“今日,若是你那三表妹应了,你待如何?”
黛玉不妨太妃说这话,不由愣住了,道:“母亲,这……”
太妃道:“玉儿,你别怕,只照实说就是了。”
黛玉垂了头,想到在侧殿之时也曾忐忑不安,若是探春应了她该如何呢?心中蓦然一紧,两弯罥烟眉也微微蹙起。紫鹃等等人大气不敢出,只静悄悄地看着太妃黛玉两个。只听黛玉道:“母亲,请恕黛玉放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便是三妹妹真应了,我也不应的——而这姐妹之情也断然无存了。”
众人接暗暗抽一口气,早知黛玉外柔内刚,不想竟刚烈至此。
太妃原沉着脸,听得此言,却笑道:“好好好!难怪咱们娘儿俩这样合契——你只管放心就是了。”黛玉红了脸,道:“母亲不怪我么?”太妃摇摇头,笑道:“怪你什么?怪你作为一个女人想一心一意守着丈夫?还是怪你太过刚烈?——我的儿,我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如今得了你这样的儿媳妇,我欢喜都来不及,如何会怪你?”
黛玉鼻头一酸,眼圈早已红了,太妃忙道:“可不许哭,若是伤了眼睛,溶儿回来可要寻我算账的。”说得众人都不由抿了嘴笑了。黛玉也不由“噗嗤”笑出了声,太妃一面拿了帕子为黛玉拭泪,一面笑道:“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婆媳二人正说着,却见外面传了话进来,说是水溶今夜陛下留饭,请太妃和黛玉自己用膳,不必等他了。
太妃听了这话,便蹙眉道:“怎么又留饭,也不让人吃顿团圆饭。让来的人回去告诉王爷,就说我的话,让他少吃酒,早些回来。”
来人忙答应了,一时去了。已是掌灯吃饭的时候了。索性便传了饭在梦园里摆了吃了,婆媳二人说说笑笑,倒也和乐融融。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王夫人上房,彩霞彩云玉钏等几个丫头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进去,只忙掉泪罢了。好容易听一个声音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只当如见了菩萨一般忙忙迎上去。
贾母一手拄了拐杖,一手扶了鸳鸯的手急急地过来,连身上的衣裳也不过是粗粗披了的,原还想着不过是丫头误传,可待看见彩云彩霞等人急得满头的汗,又听了那触耳惊心的声响,不由心中也“咯噔”一下,怒道:“人呢?”彩云顾不得拭泪,道:“在房里呢,这会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贾母一面命人去叫门,一面冷道:“去各角房把门都给锁了,许进不许出,有胆敢往外面传一点信的,立即打死!”众人都未见过贾母这般震怒,都不禁噤若寒蝉,忙忙有人去关了门。
却听“吱嘎”一声,贾政已将门开了,发须凌乱,袖子也破了一片,他一时也顾不得身上一片狼藉,只躬身陪笑道:“母亲今儿累了一天了,怎么这会子过来了?”贾母冷笑一声,道:“若是我再不来,你可还记得有我这个做娘的?”贾政垂了头,一句也不敢言语。贾母哼一声,也不要人搀扶,连鸳鸯也不带,拄了拐杖便要进去。贾政忙上前扶了,而后门又掩住了。众人在门外个个狐疑慌乱,却是一句话也没有。
房内此时一片狼藉,各种花瓶茶碗褥垫衣裳砸的砸扔的扔,贾政扶了贾母进来,竟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看到这副模样,贾母险些气得七窍生烟,骂道:“两个人加起了都一百多岁的人了,还胡闹!也不怕人笑话,便是琏二和凤丫头也没这么厉害过。说!这是为了哪一出?”一面狐疑地看向贾政,“是不是你惹了她屋里的丫头了?”
贾政苦笑道:“我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哪里还会干这个?”贾母哼一声,心道:你那个大哥比你岁数都大些呢,怎么还一个又一个地把比她女儿还小的姑娘往屋里拉?不过也知贾政素来迂腐,却断不会干这样的事,便道:“那是为什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