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坐在這煙花爛漫下,倒也自在。打量著四周,她的目光落到離攤子不遠的牆角邊上,一個小小的身軀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裏,瑟瑟發抖。周圍的店家、行人從那裏經過,卻視若無睹。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在這裏?他的爹娘呢?”夜融雪蹙眉問道。
    攤主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瞥了一眼,搖頭歎道:“前些年北邊兒鬧饑荒,很多人走幾十裏帶著孩子討飯吃,路上大多病死餓死了。死了老子娘的娃娃多半也活不成。他在那兒好幾天了,我們做小買賣的也有幾個孩子要養,沒功夫照顧他。”
    那蜷縮著的身影深深地映進她眼裏,讓她不免心疼起來。看了看桌上的湯圓,她抬腳走到牆邊去,而那孩子見有陌生人來了,更是嚇得抱腿緊縮成一團抵著牆根,看上去只有八、九歲大,衣服骯髒破爛,瘦得皮包骨,巴掌大的臉上也髒兮兮的,只一雙烏亮的大眼,黑葡萄似的望著她,不自覺地流露出驚恐之情。
    夜融雪蹲下,微笑著柔聲道:“小弟弟,你爹娘呢?”那雙美麗的眼睛,直直地望進她的心坎上。
    那孩子死死地抱著身體,偷偷地打量她:少女紮著兩條麻花兒辮,蹲下來笑盈盈地看著他,神色溫柔,長得極好看,就像……就像畫上的仙女一樣。
    見她不急不忙地等著他說話,他咬咬唇,聲如蚊呐道:“死了。”
    兩人間一陣靜默,她又靠過來拉著他的手,那孩子一陣掙扎,她仍不放手,用巧勁把他輕輕拉起來,只見他垂著腦袋局促不安,半晌才小聲說道:“我手髒。”一說完他便更難堪起來,自己只是個小乞兒,哪兒不髒呢?
    可卻聽見她的聲音如和暖的春風一般,“不髒,沒關係的。”她的手很軟很溫暖,毫不介意地握著他的手。
    他被拉著慢慢朝她坐的攤子走去,周圍的人紛紛鄙視地掩鼻走開,發出譏諷的笑聲。見他又猶豫了,她依然把他拉到椅上坐下。
    “老闆,有甜粥麼?給我來一碗,再來一碗青菜雞蛋面。”胖老闆杵在爐臺前面有難色,她目光一冷,胖老闆尷尬,忙轉身做了端上來,遞了碗筷。
    她拿出絲帕替他擦了手,然後把粥碗推到他跟前,“來,吃吧。先吃點甜粥暖暖胃,不然一下子就吃別的對胃不好,要鬧肚子的。”他怯怯地接過碗筷,不敢相信地看著香噴噴的粥,抬眼又見她眼中鼓勵的目光,鼻頭一酸,滾下地去一個勁地跪著磕頭:“謝小姐大恩大德!!”
    他的腳早已凍傷了,連鞋襪也沒有。夜融雪把他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腦袋笑道:“叫我姐姐就行。傻孩子,先吃東西吧。”
    那孩子被她不嫌棄地抱進懷裏,一直忍著的眼淚撲漱漱地落下來,低聲嗚咽道:“姐姐。”說完便用力擦擦眼淚,就著碗呼嚕嚕地吃起來,看得出來是餓壞了。
    其實,她並不知道為什麼要領他過來。
    也許,是因為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孤單、恐懼、脆弱。一如年幼的席容。
    可是,她有姐姐的保護啊,那麼這個孩子呢?孤零零地掙扎著求存,然後在胡同裏死去麼?
    她,希望他活下去。不為別的,只為他自己的人生。
    回到客棧裏,夜融雪讓小二打了桶熱水,差他買了幾套保暖的童裝準備幫他洗個澡。
    “我都忘了問了,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她卷起衣袖立在桶邊,朝他笑著招招手。
    那孩子小手緊組攥著衣角,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我叫虎兒,剛十二。”
    “虎兒?”這個只是小名啊,“你爹娘沒給你取沒別的名字?”看他生得那般瘦小,哪像只小她三歲的,平常人家十二歲的孩子呢。
    他搖搖頭。
    “虎兒,先洗個熱水澡,早點睡。”她也沒問別人同不同意,三兩下就把虎兒扒光了,推他進了木桶,自然也沒注意到他死拽著褲帶的手和臉上的羞窘。
    待到好一會兒終於洗淨也穿好衣裳了,夜融雪反倒驚奇起來了。乖乖坐在凳子上的虎兒,雖然身形消瘦,可是樣貌極好:柔軟的頭髮披散著,眉如墨,淡色的睫毛長長的,眼睛又大又亮,水晶雕的黑葡萄似的,眼角弧度優美如鳳翎一般,鼻型直挺,粉唇嬌嫩惹人憐惜。
    嗯,好好調養的話必定又是個俊秀的少年郎。
    在她毫不掩飾的注目下,小人兒羞紅了臉,只能窘得低頭玩手指頭。
    她會意斂笑,坐到床上,“來,過來睡覺吧。”還是第一次和半大不小的孩子睡在一塊呢。
    “我、我……不用,嗯……我睡地上就行。”他輕聲道,探個小腦袋躲在帳子後面不肯出來。
    她蹙眉,怎麼顯得自己像有戀童癖的怪叔叔一樣?她聳聳肩,狀似不在意地躺了下來,自言自語道:“被窩真~的好暖哦。”我就不信你不出來。
    “……”小小的身影震了震。
    還裝沒事兒人?清了清嗓子,她又歎道:“唉~你說被窩怎麼能這麼暖呢!還特別特別軟……”
    “……”小人兒除了露一腦袋還露一小手,巴巴的看著床的方向,透著些微渴望。
    屋子裏靜下來,兩人僵持著,只聞邊上的火盆裏輕微劈啪作響。
    “你再不上來,睡被窩裏的人半夜就一個人走了。”這小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倔。
    雖是背對著,但依然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掀開被子一角鑽了進來,躺得離她遠遠的。她心裏偷笑,轉身把虎兒攬進懷裏,懷裏的身軀僵了僵,發出細小的聲音:“虎兒會很乖的,姐姐別一個人走了。”
    見他把頭埋在她身上卻還悶悶地說道:“虎兒會打柴做飯縫衣服,什麼活兒都能做的!虎兒每天只吃一點點就行了,很好養活的,花不了多少錢的,姐姐留下虎兒好麼?”
    喟歎一聲,她替他掖好了被角,柔聲道:“別怕,虎兒你就是我弟弟啊,姐姐怎麼會不要弟弟呢?”幼小失怙的孩子,只要能得到一丁點的關愛和照顧就心滿意足了。她輕拍著他的背,柔柔地哼著催眠曲,嗓音滑軟如絲,拂過孩子脆弱的心尖。
    虎兒本就已筋疲力盡,睡在暖和的被窩裏,耳邊飄起溫柔疼愛的呢喃,眼皮漸漸撐不住,便靠著她沉沉的睡了。
    好溫暖……
    殊不知,這軟軟一抱竟牽扯出一生不盡的緣來。
    因為帶著無依無靠的虎兒,夜融雪前去冰河宮的行程只能緩下速度。這些天來,旅途半停半行,她給虎兒精心調養身子,每日輔以身體鍛煉,虎兒的氣色也逐漸好起來。可是小傢伙總覺得她對自己太好了,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回報她不行,也就幫忙洗洗衣衫、收拾東西等等。
    陳舊的鏡臺前,夜融雪披著長髮撐著下巴,看向窗外,火紅的落霞與斜雲間染成輕薄的紫色,有股迷離的妖冶。那紫色,和他的眼睛好像好像……
    “姐姐,你在想什麼呢?虎兒喊你好多聲了。”一個清秀的孩子端著碗走過來問道。
    她落寞一笑,動手把頭髮梳成辮子,“我在想一個人。”
    一個對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一個久未見面的人,一個與她有至親血緣的人,一個擁有曠世風華卻偏偏背負了不能言說的愛的人。
    “哦。”他乖巧的應了一聲,而後忙把碗推給她,“姐姐這些天照顧虎兒很辛苦的,虎兒借廚房熬了一碗甜粥,姐姐吃吃看。”見她面有不解,又撓撓頭道:“姐姐給虎兒吃的第一頓飯就是番薯甜粥,虎兒覺得那是天下……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也就……熬了一碗。”說罷,白淨的小臉上唰地泛起一層紅暈,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看,只覺心裏跳得厲害。
    她笑著點點頭,二話不說拿起碗就一勺勺地喝起粥來。粥熬地不好,有些番薯塊還硬著,但她還是高高興興的喝,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純真孩子的心意。
    “姐姐吃東西的樣子真好看。”他的大眼睛快樂地眨著,臉紅撲撲的,“虎兒吃的就沒那麼好看,淅瀝呼嚕的。”
    她又笑道:“虎兒是男孩子,自然要大氣。我喜歡看虎兒吃飯,那會讓我覺得我做的飯菜很好吃!”
    虎兒聽了更加高興起來,臉紅了紅,便把碗筷收拾了去。
    待她再看窗外,天空已是一層微暗的紅了,先前妖冶的紫退得一絲不剩。
    冰河宮
    冰河宮依山勢而建,挺拔崢嶸,掩映在山林、飛瀑之中,靜幽而深遠。亭臺樓閣,恢宏大氣,一刀一刻皆似天成,相得靈韻。
    密林邊一處,垂手立著一黑衣男子,動也不動如雕像一般。
    忽而一男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林間走出,黑衣人立刻快步跟上,遞上披風。
    “主子。”他恭敬道。
    圍上披風的男子擺擺手,似面有疲態。他生得妖異邪美,青絲魅人,五官輪廓深刻中潤著柔和,墨黑的俊眉下凝紫的雙目閃耀而深邃,右眼睫下一顆淚痣柔情段段訴衷腸,淒豔哀婉,更勝千年絕唱。直挺的鼻樑下一張性感薄唇猶帶冷意,只是此時唇角竟沾著殷紅血絲。
    “我休息一下就行,無妨。”他微擰著眉,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血跡便要往回走。
    黑衣人突地單膝跪下來,懇切道:“屬下無能,不能解主子之苦!主子您且聽屬下一句,但凡心裏放寬些,不去想那許多,也就不會因為藥性發作而胸痛吐血了。斷情丹雖然可以大幅度提高功力,但代代宮主服用後皆須斷情以成就霸業。如不斷情,必常受這折磨,何苦?我雖為異族人,卻受主子知遇之恩,故今日以下犯上,在此請罪,望主子三思!”
    “胡爾圖,你不必再多言了。”夜紫陌轉過身來冷視,語氣森寒,“我當初當著馮啟的面吞下斷情丹,早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痛苦也罷,折磨也罷,就連這冰河宮,也僅僅是因她才有的,只為保她周全!若她無法安好,那麼即使把所有都毀去亦不能成全十萬分之一。”
    只要你安好,即使不能見面,我願亦足矣。
    “是,屬下知錯。”胡爾圖大聲認錯,看來他是低估了那女子在主子心中的地位。既然主子這麼說了,那麼他就這麼做。
    夜紫陌淡然問道:“岳玄宗那邊怎麼樣了?”
    他壓低聲音回道:“回主子,岳玄宗兩個堂主被我們秘密除掉,他們正慌著要報復。另外,他們尋她的人手一直沒斷過,屬下已經派人跟了,一旦有異常就立刻除掉。”
    他邊聽邊點頭,後又輕蔑地冷冷一笑:“兩個堂主死了就慌了?這還只是第一步,再來麼……把嶽悠的舊事查清報上來,小心別打草驚蛇了。”紫色流光中緩緩流動陰殘殺意。
    “是。”胡爾圖抱拳,迅速離開了。
    夜紫陌一個人迎風負手而立,黑亮如緞的青絲在肩上舞著,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度。
    前不久,江湖上掀起一陣腥風血雨,騷動不安。隱逸多年的十夜門重現,夜昱刑次子脫離十夜門,加入冰河宮後殘忍弑舅馮啟,成為新一任冰河宮宮主,其武功幾乎無人能敵,冰河宮一躍成為可怕的強大勢力。同時,一向形象正義的岳玄宗宗內一名右使、兩名中階堂主死於非命,至今也沒人知曉是何人下的手。
    叛門,弑親。
    只要為了你,縱使染血逆天亦在所不惜。
    而我眼睫下的這顆淚痣,許是自我決意墮入萬劫不復地之時便有了吧。
    即便罪惡,也是我幸福的證明呵。
    月冷塵清
    “姐姐,我們這是去哪兒啊?”同坐在馬上的虎兒問道。
    夜融雪笑道,“出了這個小鎮,我們就上官道,往東走去找一個人。”這孩子體質不錯,恢復得極快,現下坐在她身前的可不是個俏生生的小公子麼?他的頭髮束著,穿著寬袖天藍色襖子和新買的小胡馬靴,腰束深藍錦帶,勾勒出介於孩童和少年之間的模糊變化。濃眉大眼,猶有稚氣的臉上神采飛揚,笑意朗朗。
    和虎兒共同生活也有一個月了,這段時間裏他們走過大城小鎮,他一直很聽話,從不抱怨旅途的辛苦,還常常反過來照顧她,劈柴燒水喂馬補衣服樣樣在行,儼然一個全能的小幫手。
    虎兒抿抿嘴,忍不住問道:“姐姐……你到底要找誰?”姐姐經常在一個人的時候發呆,時而憂傷,時而又流露出他從沒見過的甜蜜神色,而他,進入不了她的世界。能遇到姐姐並和她 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