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她還是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攥了攥,對他露出安撫的溫潤的笑容。
    他感到手尖蔓延起一陣暖意,嘴張張合合數次才道:“本王不是、不是有意騙你的,只是方才王總管說要給我出主意,你別、別生氣——”本來不是什麼大事,心裏卻莫名不安。以前還是皇子住在宮裏的時候,和九公主、十公主兩個姐姐和十三皇弟常玩在一起。
    有一次約在御花園東邊的亭子裏見,他睡晚了去遲了,他們三個早拉著臉在那兒等了。他害怕沒有人同他玩,便悻悻扯謊說是上父皇的書房裏去了。他們聽了以後鄙夷的臉孔拉起譏諷的笑,“撒謊的人最不要臉了,還要炫耀父皇有多疼你,呸!反正也是你求著我們同你玩的,以後再也別來了,看著就煩。”三個孩子年紀不大,可是平日裏失寵的母親說的惡毒話都聽進了耳裏,一致討厭起得勢的華芷宮淑妃和她的兩個皇子身上來。而承寧沒有玩伴,希望有他們三個玩在一起,也總是送些珍玩才得以維繫關係,這下子算是直接撕破臉了。
    他多想不當什麼十二皇子,高高興興地和兄弟姐妹在一塊兒戲耍打鬧該有多好?可母親總說他太傻。自此以後,他的生活說不上快樂或不快樂,宮闈爭鬥,真心假意,乖乖地遵循父皇和母親的旨意,日復一日。
    童年被孤立的陰影,渴望被接納被愛的心情,從沒消失過,唯有越演越烈。
    而今,九公主十公主被嫁到邊遠部族,十三皇弟在出發往封地途中病歿,皇兄登基繼承大統,母親當上了皇太后,他受封遼陽王……
    母親說的沒錯,今日之域中,乃是吾家之天下。
    然而,他還是那個他。
    察覺到他失神了,她又晃了晃他的手,輕喚他王爺卻無反應。他慢慢轉過臉來,兩行清淚撲漱漱滑下,打濕了雙頰。
    那樣寂寞的表情,就像曾經的席容。低歎一聲,她踮起腳讓他靠近自己的懷裏,手伸到他背後一下一下地拍著,嘴裏哼起不知名的童謠。他的身體原來如此單薄細瘦,她皺眉,難道皇家的伙食不好麼?
    鼻間漾起淡淡香氣,他回過身來掙扎著推開她,淚濕的小臉憋個通紅。本想說她女兒家不知檢點,怎麼能亂抱男人等等,可一觸到她關懷的眼神便沒了話。
    “你、你抱誰呢?!”氣息不穩,還偷偷吸吸鼻子。
    她不在意的眨眨眼,“誰哭鼻子我抱誰唄。”這小鬼不會又要變臉了吧?
    果不其然,他咬著唇擦擦半幹的眼淚,抬頭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前一刻還柔順的紅眼小兔子突然變成了不耐的小獅子,重重地哼道:“本王沒哭鼻子!”
    “行,您怎麼說怎麼好,沒哭就沒哭。”唇角浮起的笑意如漣漪般漸漸擴大,愛哭又倔強的小孩,有時候也挺可愛的。
    看她了然似的笑了,他又覺得臉發燙,忙粗聲粗氣道:“你抱了本王,本王也要抱回來!”不然不是虧了?!話音剛落就伸手抱住她,動作卻是極端的笨拙,極端的輕柔。
    庭院深深,楊柳鬱鬱。
    不愁心太癡,唯恐意遲遲。
    尋蹤而至
    王府書房
    惴惴不安地看著窩在酸枝太師椅裏看不出在想些什麼的小主子,王總管問也不是走也不是。昨晚用過晚膳,王爺就吩咐他去清了一間書房出來,還要求擺好各級“辦公設備”,拼命忙活了一個晚上,總算是弄出來了。可是他就納悶了,王爺小小年紀,且又不愛參與政事,以往偶爾上朝聽著那些朝政事物就犯困打哈欠,怎麼突然破天荒一般要起“書房”來了?
    書台擺設、筆墨紙硯等都是往年各地官員皆各種名目進貢上來的珍物,都在庫房裏擱著鋪了灰,現在重見天日了,還真把滿室佈置得莊重氣派,極有書香四溢之感。
    承寧抱腿坐在有些寬大的椅子上,半開的軒窗透進數縷金燦燦的晨光,暖暖地打在他身上,蒙出一圈淡金色的柔軟光暈。杏色的簡單衣衫,袖邊繡著石青色的金絲小蝙蝠,胸前一個圓弧的項圈綴有碧玉和晃動的月牙白小絡子。他吩咐下人備好樣式簡單的衣裳,因為那日她笑言:“你每日如此穿金戴銀地不怕晃了自己的眼?”想想也是,鎮日被打扮得就像五臺山廟裏的金身神像,她必定不喜歡的。
    昨日她說,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一片空間。起初他不明白,反問說,王府之大還不夠麼?她笑了搖搖頭,沒有回答;昨日她又說,府裏不論何時何地都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人,那並不好。他也不懂,生來身份就比別人高接受跪拜再正常不過了嘛。“跪拜其實是在抹殺他人的自尊來成就自己的崇高”,她這麼說道。
    那些話以前他從沒有聽別人說過,自己也沒認真想過,總覺得是微不足道的。莫說當朝的女子,就連加官進爵的男子也未必說得出來。那他是不是應該多看一點書呢?
    長長的睫毛眨了眨,抬眼吩咐道:“磨墨。”
    “是。”王總管趕緊從捧著的小錦盒取了一小塊泛著紫光的松煙墨,而後在蕪湖的四方端硯裏滴上數滴清水,扶著墨平穩而緩慢地繞著大圈磨起來,發出極細微的嘩嘩聲。待墨磨得不濃不稀剛剛好,才停手取下筆架上掛著的象牙杆的湖筆遞上去,“王爺,墨好了。”
    “嗯。”接過筆,承寧手法俐落地勻了勻墨卻沒有下筆,轉過臉淡然道:“你給我說說近些天宮裏朝裏的事。”承甯的書法是極好的,王總管見他似是有意練字寫詩,或許是嫌悶了才讓他說,便站在一邊不緊不慢地講了起來。
    “前些天皇上下令,給新兵裏的少年營加賞,說是十五六歲的男兒郎裏也是精兵輩出,指不定過兩天就出幾個大將軍,自古英雄出少年嘛。”頓了頓,他的聲音低了低又繼續道:“老奴得知,夜小姐的弟弟也參軍報了少年營——”
    她的弟弟?“她哪來的弟弟?!”
    “您別急,老奴慢慢給你說清楚。”王總管湊上來一步,說著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今年年初小姐在安慶城裏撿了一個半大的孩子,約莫是個乞兒,後來就成‘姐弟’了,吃住行都在一處,關係挺密的。可後來小姐出事了,也就再沒人見過那孩子,現在倒是在少年營的名單裏看見他了……”
    皺了皺眉,承寧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名字?”她可好,又添一個“好弟弟”,哼。
    “風驍,這名字聽起來特威風,還是小姐給他起的名兒……”
    鼻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承寧暗暗吐了一口氣,面色不善。“說點別的!”
    “是。”微胖的身軀抖了抖,不知是笑是怕,話轉了個彎挑了別的事情說:“太后希望王爺近些天能進宮一趟,瞅著是最近宮裏氣候清寧了,心情不錯想和您見一面。”
    “母親……不,母后身子還好麼?”
    面有尷尬地呵呵一樂,王總管看看還是只顧寫字的他回道:“您進宮看看豈不更好?前些日子宮裏不安寧,少不得太后操心。浣衣局的宮女和當值的敬事房公公都被嚇著了,說是見著了鬼啊、刺客什麼的,繪聲繪影。新進宮的好些個秀女也看見了,還說、還說……那人的眼睛在夜裏是閃紫光的,豹子一樣!這人闖進皇宮大內還只去了後宮妃嬪、秀女的住處翻找,到底是想幹嘛?侍衛親兵沒發現,事情可不鬧大了嘛,腦袋要保不住了。”
    “哦?”承寧不信地笑笑,他怎麼沒見過紫眼睛的人?都是宮裏的人勾心鬥角的把自己鬥瘋了吧,胡思亂想一通。“那現在呢,抓著了沒有?”
    “巡兵人數翻了一倍還是沒找到,其實那人與其說是刺客倒不如說是在尋人呢。第三天夜裏他就消失了,應該不會再來了。”說不定是找著要找的人了呢。垂頭想了想,王總管馬上又說:“還有一件事,就在宮裏安寧下來的頭天晚上,府裏進來了兩個丫鬟,手腳都挺麻利著,一個分到園子裏,另一個叫六兒,分到小姐房裏伺候了。”
    不在意地點點頭,承寧只顧握筆仔仔細細地寫字,薄薄的宣紙上已密密麻麻寫了大半張紙。這時進來一名小廝報導:“王爺,劉老先生來給夜小姐診病來了,已經在外廳候著了。”
    “趕快請先生到小姐的院子裏去!”匆匆把筆一放,承寧立刻起身快步走出了書房,王總管也跟著退了出去。
    只見偌大的桌面上攤著雪白的宣紙,飄起淡淡的墨香。紙上有些墨漬還未幹透,清清楚楚地寫著雖然小卻工整的字跡,可滿滿的儘是那三個字,刻在心頭再難忘卻的三個字——
    夜、融、雪。
    為了早日解毒,王府每日都派人去接劉老先生過來診治,針灸火燎的過程裏她卻趴在床上忍著一聲不吭,可咬破的下唇和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說明了治療的痛苦。也是因為她的配合,如此進行了七日,劉老先生便坦言毒解得差不多了,往後的半月裏只要按時服藥就可以了。
    承寧也不知道在氣什麼,近兩天也總是躲在書房不見她。趁這機會,六兒和她私下“聊天”的機會就更多了,有意無意常把以前的事情說出來。
    院子裏修了一個蓮池,人造的小瀑布惟妙惟肖,玉盤碧水之上嵌了一朵朵蓮,粉的白的,星星點點,那身姿柔媚,卻又在風中驕傲得不可一世。這美景映在墨玉般的眼眸身處,卻是越發的模糊起來。
    不甚濃烈的陽光灑落在肩,伊人嬌靠在白玉橋上,青絲未束,雪衣翩然,儼然是徑庭小橋流水畫中的美人;帶著些許清冷淡漠的目光不知看向何方,可眼底瀾瀾翻滾的分明是回憶。
    六兒一路尋來見夜融雪立在橋上,歎了口氣,“小姐,入秋了,小心著涼。”走上去為她披一件袍子系在頸間。
    靜靜的任她披衣,纖手指向滿池的蓮幽幽問道:“六兒,明明已過了夏天,你說這裏的蓮花怎麼還不敗呢?”
    不太明白話裏的意思,六兒道:“那是睡蓮,一年四季都開。若只是夏天開花,那總會有蕭索殘敗的一天。”想了想又不清不楚地咕噥了一句,“王爺說小姐像蓮……”可能和小姐長相廝守的人註定是宮主,她方才已經偷偷通知宮主來見面了。
    夜融雪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道,“蓮一株一株地開,很美也很聖潔,可未免孤單了些。”滿池的蓮花不蔓不枝,卻沒有兩株是緊緊相依不分離的。比任何人都美麗,卻也比任何人都寂寞,這就是蓮的宿命。
    “並蒂蓮或許才是最幸福的。”緊緊相依,不離不棄,即便有一日頹了敗了腐了化成灰了,仍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姐都記起來了?!”六兒驀地睜大雙眼驚呼,興奮得一把拉住她的肩膀。
    她笑睨一眼,“差不多,從以前的事到我在冰河宮懸崖邊上……”,欲言卻看見六兒悲傷歉疚的目光,她仿若不在意一般搖搖頭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不要難過。我還好好地活著,不是麼?”傷過痛過也遺忘過,總該有新的開始了。
    六兒垂著腦袋低聲嗚咽,好半天才吸吸鼻子退了開去。忽又扭頭看了看四周,才從袖子裏摸出一樣物事遞給她。
    那是一個細長的青色錦布囊,接過打開一看,是一支玫瑰玉的兩篦蓮花簪子。微微有些怔愣,指尖才試探似的輕撫上去,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人的溫度。說不上是什麼定情信物,只是他為兩人打造的飾物,綿綿纏於青絲間,雲髻上。
    一瞬間,她再次跳動的心仿佛已經飛出了軀殼。
    那一夜,梨花樹下,琴音驟止。
    她一步步地循著梨花香走去,有一位男子在等她,撫琴而歌,衣裾翻飛,紫光流轉。
    他知曉她的心意,他同她密不可分。
    他笑言:“夜融雪,世之佳秀女子也,亦吾之心上人。非我與她,更有誰堪人間之並蒂哉?”
    記得一日兩人纏綿香榻,她曾經向他抗議身邊保衛巡邏的守衛太多了,而他只是歎了一口氣後把她摟進懷裏低語:“你,我是一定要保護的,用我的生命來保護。因為,你保護的是我的心啊。”
    渺渺塵世,處處關情,到底意難平,心難滅。
    逢秋暮
    時節已經步入深秋,楓葉一片片泛起紅暈,有的還現出淡淡的金橙色,煞是好看。王府內宅院裏沿途栽有梧桐、木棉、紅楓,竟是迎著涼風送爽舞起燦然光景來。
    今日承寧早早進了宮,只留侍女通傳說晚上在宮裏過,不必等他一起用膳了。
    十七歲的孩子在想什麼?她皺皺眉,好像沒惹小祖宗生氣啊……
    王總管也跟著進宮了,自然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