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探,也罷,等他回來再說吧。夜融雪同六兒說了想見夜紫陌一面,六兒聽了先是愣了愣,而後掩嘴嗤嗤笑道:“小姐別急,我早打點好了,許是今夜呢!”然後不由分說就把她按到梳粧檯前坐下,擺弄起桌上一個三層的桃木飾品盒來了。
那些簪飾環佩、綾羅綢緞都是承寧送她的,自然價值連城,皆是皇家的賞賜,其中不乏異國貢物。素來不喜裝扮得過於濃重,可心意難拒,所以她每次也儘量取一兩件佩戴,承寧看見了總是眼睛一亮笑呵呵的。
替她松松地綰了個蓬萊髻,六兒比著鏡面上淺淺笑著的女子孜孜不倦地試問:“這個景泰藍的鳳麟瓚環怎麼樣?白玉額墜呢?這根絡翠的三尾銀釵也別致……還有前天送來的金步搖……”
“只要那根蓮花簪子就行了。”
六兒知道再說也無望,也只好在髻上斜插上蓮花簪,“小姐好歹也戴上這對珍珠耳墜子吧。”她點頭戴上,又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銀盒,以指尖沾取塗在唇上,原來那是她改良的加了玫瑰花油的胭脂。
女為悅己者容,此話不假。女人總是願意為了所愛的男人而改變,希望在他的目光下變得更美,贏得一個溫柔的微笑,一個充滿愛意的撫觸。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紫陌,她的心就好像要蹦跳出來,臉頰也漸漸發熱。
六兒低頭湊在夜融雪耳邊道:“今晚晚膳過後一個時辰,小姐就放心到白玉橋上去。晚些時候我便同他們說,今兒小姐乏了要早些歇息,提早關院門。”
“嗯。你確定……他會來麼?”略顯不安地笑問,她微微有些汗濕的手心緊握著,相逢對熬過數月苦楚的她來說確實彌足珍貴。
“那當然!”六兒立眉,加重語氣道:“為了尋你,宮主功也不練了,哪兒有消息就連夜往哪兒趕,連皇宮大內都——”投來的狐疑目光讓驚覺自己說漏了嘴,最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了,讓小姐知道也好。“就怕是被混進新選的秀女送進宮了,宮主才闖進去一個個抓著看的,幸好我找到小姐了。”
他連皇宮都去了?以他的個性,必定是所有有可能的地方都要去,跋山涉水絕對少不了。短短的幾個月,對他來說定是度日如年。鼻頭一陣酸,“他……還好麼?”
“怎麼可能好!斷情丹……”惟恐她剛恢復的虛弱身子積鬱,忙嘟囔著壓低了聲音,可還是讓她聽見了。
聞言她身子一僵,秀容漸失血色,仔細看竟是發起抖來。大顆大顆的的淚珠滾落,她的心好疼。不敢去想,只求一見。六兒方知那幾個字觸痛了她的心,咬咬唇,留下一句話便推門走去備膳了。
“小姐若是心疼了,就永遠陪在宮主身旁吧……如此也不枉宮主的一片心了。”
秋天的日落明顯比夏天提早了,還未到傍晚天已經擦黑,稀稀落落地閃出幾顆星來,襯得北極星格外耀眼,下弦秋月反到掩上一層朦朧的紗,墨色柔波中的一池睡蓮也披著皎潔月色冉冉而立。
漢白玉拱橋上立著一道纖瘦人影,仿佛專注于滿池的蓮,仍是柔白如雪的衣裳,廣袖逸風,婷婷嫋嫋,勝煙似霧般的存在。
她就那麼靜靜地站在橋上,直至不遠處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恍若終於融化的冰雪,她慢慢地轉過身去,雖然臉上神色清冷,可充滿期待光芒的烏黑眼眸和紅若櫻桃的顫抖唇瓣洩露了她此刻的激動心情。
他來了,尋她來了。
玉橋月蓮,年年知為誰生。
一步,兩步,輕巧的蓮足仿佛負重千斤一般,好不容易才半是躊躇半是不穩地探出兩步遠。眼睛直直盯在即將走出夜色的高挑人影上,她默默吸了口氣,乳燕一般往前沖去撞入那人的懷抱。
柔軟的身軀一跌入懷裏,男子的手臂馬上就牢牢圈住,仿佛怕她化蝶飛走似的。她張唇正欲說些什麼,柳眉忽而蹙起,震驚和疑惑浮在臉上。先喜後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心裏一股沁涼的寒意湧至全身,她狠狠低嘲自己的莽撞不慎,沒有熟悉的淡香。她硬是擠出一個淺笑,支起手臂隔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而後輕語道:“大哥……怎麼有空來了?近來還好麼?”
越來越清明的月光飄落在男子臉上,融於他俊挺的輪廓中。身形高大,小麥色的健康肌膚昭顯男人的魅力,濃眉如劍,墨發被瑪瑙束子束好,石青色斜襟文士袍穿在身上頗覺儒雅,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睛反而有些黯淡,下巴上一片胡渣,形貌疲憊。
空氣中無端飄起淡淡的蕭瑟。
他的肩臂猛地收緊,逼迫她靠近並直視他的雙眼,他要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所有的思念和痛苦!掌下的身軀有些畏縮,一縷青絲滑落在白皙臉側,盈盈楚楚。她在害怕什麼?
直到目光落在發間散發著瑩潤光澤的簪子上,方才懂得。
——她等待的人,並不是他,夜驥影。
本以為在她擋下那一刀墜崖後心已疼的麻木了,卻還是止不住這一刻的撕扯。“好一對並蒂蓮……你以為是誰來了?夜紫陌?怕我再捅他一刀是嗎?那種痛得深入血肉的感覺……”那種痛,歷歷在目。
那一夜的噩夢猶如一把尖刀,割傷了三個人的心。她還是緩緩退出松脫的懷抱,“大哥,我不後悔替他擋下那一刀。更何況我知道大哥無心傷我的。”明知道他的刀尖瞄準了紫陌,可還是沒有辦法狠下心來恨他。
“你不恨我?”他不信,乾澀著嗓子追問道。
起風了,帶來臨水睡蓮的細膩香氣,沒有秋天的悽楚,只有初夏的芳菲。
紙鳶,竹館,溫暖的微笑。
她淺笑著搖搖頭,“或許是因為……回憶太過美好了吧。”小春日和的美好呵。
一瞬間以為她的身姿即將消失,夜驥影一把扼住她纖瘦的肩膀,沉下臉低聲兀自說話,僵硬地放開手,嗓音裏似悲似喜,“我以為、以為他若死去或是中紅毒把你忘記,我就能有多一點點的機會,沒想到……沒想到……刀子刺進你身體時的那種感覺,還有那時候你的臉,我永遠都忘不了……好多好多的血!然後你就像斷線紙鳶一樣從懸崖上——”溫熱的鮮血噴濺到臉上,星星點點。忽而陷進猩紅色的濃霧般的記憶裏,眼底澎湃交錯的激動情感緊緊地纏著他,不得片刻喘息。
從那之後的日日夜夜,他都不得一宿安眠。即使入睡在窗影下,總要在夢魘中驚醒,然後恍恍惚惚大半夜直至東方見白。即使派出殺手門裏的眾多探子也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他親自四處走訪,每每看見有女子肖似夜融雪,或是微笑勾起的嘴角,或是嫋娜的背影,或是眉眼間的神韻,常讓他看得癡了,回神卻是一場空。
他瑟瑟發抖的模樣脆弱得如風中飄落的枯葉,承受過太多的鮮血與不被愛的痛心,已經讓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飽受折磨,精神緊繃。只是……黃沙罡風,浮蓮側影,還有什麼是能夠緊緊攥在手裏不再失去的呢?
如果他還是她心中的那個“大哥”,此刻她完全可以一把摟住他的肩頭,輕輕安慰。
然而現在,一個擁抱,即是毒藥。
“你不恨我,我卻是不能原諒自己。”他又哀切地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她轉身要走,目光又忍不住落在他不穩的身形上,“大哥,現在說什麼也便是惘然了。你我之間回不去,這是事實;我本應死去現在卻還好好活著,也是事實,無論以前你做過些什麼,我都從沒恨過你,真的。你……是一個好人,從今往後,莫要再在我心上花心思了,權當我……死了吧。”
“不可能!!”紅了眼,急切的嘶吼在靜夜中格外懾人。
為了一個女人形容枯槁、痛苦不已的他,為什麼當初感情要放的那麼多、那麼深?他是什麼時候陷入這種無可挽回的境地的?
“你明明活著,我伸手就可以碰到的!誰也別想騙我!”夜驥影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喘著氣厲聲大喊似要證明所言不虛,觸到一片溫暖,愣了愣,安靜半晌竟露出寬心的笑來。
敏感地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她壓住慌張打量他的表情,“大哥……?”
他沒事兒人似的拉著她的手腕往反方向走,完全不顧身後疑惑的詢問,夢囈一般柔聲輕語道:“不許胡鬧了,鳶兒什麼也不要問,乖乖跟大哥回家去。回家以後,大哥給你上藥、做好多好多的玩具,然後一直陪你玩,好不好?你要什麼大哥都答應的……”
夜融雪一驚,拖住身子不肯走,定定看進他和煦的眼神,“大哥你怎麼了?認得我嗎?”
大手疼寵地拍拍她的臉頰,恍若聽了各大笑話一般,他吃吃笑了睨她一眼。“我好得很,倒是鳶兒怎麼了?我怎麼會認不得自己的妹妹呢?!”像是觸到某個機關忽而停住,妹妹?
一般人會愛上自己的親妹妹嗎?兄妹永遠只能是兄妹,血的牽絆。
混亂的回憶夾雜著不安滾滾襲來。
“不對!我不需要任何妹妹,我只要你!我會疼你愛你,把世上最好的都奉獻給你,只要你願意陪著我,不要到別人身邊去!”深邃烏黑的眼睛裏躍動著瘋狂,他強悍的手臂使勁晃動她低吼,卻視而不見她垂淚的臉。
“大哥,不要……”情催人狂,怎一個苦字了得。
方才尚緊捏著自己的手突然失了力道似的軟軟滑落,她一愣,只見夜驥影怒目而視卻動彈不得,渾身散發出狠戾的怒氣,仿佛下一秒就要噬肉飲血的癲狂。
“是誰?!放開我!!”狂獅怒吼,隱隱要掙脫身上束縛的枷鎖。
一道身影疾疾現身,風塵僕僕。
“小姐,趁門主被點了穴,你趕快走!院子的小門外面有人在等你,她會帶你去見你想要見的人!”
很淡很淡的梅香,清清冷冷,不論是高傲或是卑微,總能瞧見它的溫柔。
目光忍不住飛快地梭尋著,他修長清瘦的身上還是一襲淩雲白衣,長髮上簪一根白玉簪子,清澈如水的雙瞳專注地看著她,眼眶下微微的凹陷昭示他的疲勞,即便是這樣,現在的他一如過去的俊美,一分孤高,兩分憂鬱。
胸口不可抑制的抽緊,她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憂慮地追問他:“那你呢?”大哥功力深厚,一時半會就能自行衝破穴道的,或許更快,以現在的狀況一旦爆發……
梅尚之看了正運功的夜驥影,他催促道:“不礙事的,你快走!前一段日子,門主因為你的事情心裏難過,越來越不能控制情緒,有時候會像現在一樣發病。”見她還是不肯走,一狠心上前用力推著她往前,“你先走,我馬上就來。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上次出任務的內傷還沒有好,要和門主交手定然十分吃力,不過……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為她多爭取些時間。
大哥發病?逃到偏門去會合?腦子一片混沌,眼前的形勢提醒她已經沒有慢慢思考的時間了,趕快離開才行!!
他突然把一個東西塞進她的手裏,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白玉笛子,小巧得僅有小指頭一般大小。飛快替她掛在脖子上,他又推了她一把,“以後有什麼難過傷心的想與我說,就吹這個小笛子,然後我就會立刻趕到你身邊。”
溫和而略略拘謹的微笑,總能令她安心。可是現在呢?
“你一定要馬上過來哦!”她咬咬唇,握著胸前搖晃的玉笛,迅速閃進夜色中。
背影,又是背影。
唇邊漾起苦笑,這樣也好,她看著他的笑容離開,就把背影留給他吧。
豔陽雖好,秋暮終至。躊躇蓮畔多風雨,便忘了、天涯芳信。
飛花似夢
傷癒後第一次提氣飛奔,我只覺得身體沉重四肢虛軟,卻又不得不帶著突突的心跳逃離這裏,又一次逃離大哥。腦袋裏嗡嗡直響,在這偌大的王府裏已經跑開很遠了,可是還依稀能聽見大哥負傷困獸般憤恨痛苦的吼聲,一下下錘在自己的心上,好疼。
秋風吹得眼睛澀澀的,哭不出來。
若說完全沒被他的付出所感動,便是自欺欺人。他之於我的感覺是難以言明的,是複雜的,他要的是全然的佔有的愛情,而我,甚至許不起一個未來。
跑出偏門,樹下的六兒已經牽好馬匹等候了許久,見夜融雪急急趕到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扶她穩穩坐上了馬背,六兒忙道:“小姐駕馬直接到西邊的華原布坊去,離王府不遠,即便府裏發現你不見了也尋不到那裏去。進了門只管對夥計說‘和掌櫃約了談些遠洋生意’就行。”
見她略瘦的芙蓉面上沒有驚慌,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