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地方已經不能迷惑她的神智了,畢竟有些美好,脫離過去展示在陽光下只會迅速蒼白腐敗。
    奇怪的是,每當她一個人走走的時候,總有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幽靈般的僕從,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尾隨其後,趕也趕不走,她知道是大哥授意他們監視自己謹防逃跑。
    這天早上,她起了個大早,兩個木然的小侍童也早早給她端上了早餐,一碗碧玉粳米粥、一小籠蒸香菇餃、一小碟微辣漬物。這些餐點固然精美可口,她卻實在提不起食欲,隨便吃了幾口便撤了下去。
    瞥見侍童們仍然守在門口,根本沒有退下去的意思,她道:“你們下去吧,我要更衣,方才吃東西的時候濺到了,順便去把給我拿些新鮮的水果吃。”也不知他們聽沒聽見,木頭似的杵在那兒,直到她打算再重複一遍的時候,兩個人才一起走了出去。
    她快步站起來把房門關上,確定沒有任何聲音的時候,她馬上沖到連通的北邊琴房裏,推開琴房的窗戶跳了出去,便是美人蕉叢。四周出奇的安靜,一聲鳥啼也沒有,她縮起來半蹲著,只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唉,總算逃出來了。可下一秒她又陷入了憂慮之中:要怎麼樣才能從滿是陣法幻術的巨大府邸裏面逃出去而且不被發現呢?實在是難上加難。
    前方不足五丈的石子路上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好像是幾個人在邊快走邊談論著什麼,她把手撐在草地上往前傾,“他那樣還算是好的了”,“不識好歹”,“和門主作對肯定是瘋了”,依稀聽到這麼幾句,其他的模模糊糊聽不真切。
    這時,她的手不小心滑了一下,立刻驚動了低聲交談的幾個人。
    “誰?!”一個男人猛然朝她匿藏的方向轉過來,“出來!”警覺地朝這邊走來。
    她幾乎是在屏息等待,又聽一個人道:“行了,說不定是耗子呢,別自己嚇自己。”
    “……也是,門主再三交代不能有別人知道的,咱們都小心些。”說罷,幾人就匆匆離去。呼,好險!她探個腦袋出來,此地不宜久留,沒準兒那些僕人正在找她呢。
    忽然傳來亂哄哄的一陣腳步聲,她連忙躲躲藏藏地跑向湖心的假山,一彎腰躲進了洞裏。裏面居然有樓梯?她納悶,陰暗的洞穴內修鑿了一條略窄的陡峭石梯,盡頭陰森黑暗。一步步沿著走下去,越來越濕冷,她發現這裏的確是別有洞天!石梯是向下延伸的,假山底下肯定有機關。摸索著石壁前行,“呼”的一聲,四周頓時明亮起來,牆壁上的火把依次點燃,照亮了她所在的石廊。
    想起剛才那幾人的話,她的直覺告訴自己:這裏藏了一個人,或許還是大哥的敵人。穿過長長的走廊,迷宮一般的路七旋八繞的,最後終於來到一片開闊的巨大石牆邊上。此時此刻,她瞠目,不敢置信地看過去——
    一個披頭散髮的男人被鐵鏈綁在突出的巨大石柱上,殘破不堪的白色長衣幾乎被鮮血染紅,白皙結實的修長軀體傷痕密佈,鞭傷、刀傷、刺傷……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已是奄奄一息了。臉上雖有瘀傷和擦傷,仍遮掩不了他俊美儒雅的容貌,泛白乾裂的唇喃喃念著什麼似的,嘴角血痕未幹。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她鼻頭一酸,捂著嘴怕自己哭出來。她慢慢走過去,想碰他又怕碰痛他的傷口,躊躇之間滴下一滴淚來。
    那淚水“啪噠”滴落在他的唇上,好半晌,他的身子才顫了顫,費力地睜開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從疲憊迷蒙到欣喜,滿腔奔騰的情化作一聲歎息。
    “小姐?這裏寒氣重,對身體不好……回去吧。”已有兩日滴水未沾,因而嗓音沙啞。
    她拿出絲帕替他擦去臉上的血跡,用力搖搖頭,眼睛紅紅的,嗚咽著說:“尚之,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要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為什麼你總是要這麼關心我?”
    他垂眸苦笑,牽動傷口疼痛,喘息道:“小姐何必要問呢,我從不後悔。”
    她怔了,是啊,何必要問呢!一個男人願意為了一個女子無微不至,拋名棄譽,以身涉險,甚至豁出性命卻又絕口不提的東西,是愛啊。
    她視而不見卻又欣然接受的,是愛啊。
    “傻瓜,嗚……你是傻瓜!你總是不好好保護自己,我的傻瓜護衛!”她忍不住啜泣出聲,顧不得會不會招來敵人。“是大哥,是大哥做的對不對?!我去跟他說,放你走!”擦擦眼淚,轉到石柱上,她急切尋找有什麼機關可以鬆綁。
    “算了……我沒有關係,你快走,快走……”勉強吐出幾句話,他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怎麼可能沒有關係!尚之,醒醒!”
    就在她焦急哭泣的時候,一道身影閒適地走了進來,青綾玉冠,銀輝蟒袍,高大男子那棱角分明的剛毅面容上籠罩著陰冷的黑色迷霧,冰冷殺機不容置疑。兩人目光相撞,她的憤怒似乎早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無關痛癢,卑微得不必存在。
    忽然,他溫柔地笑了,恍若春風,眉眼煞是好看。
    “融融,我是這麼的、這麼的相信你,什麼都給你。可是你呢?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我,傷害我,你一定要看著我體無完膚才肯罷手嗎?”
    她凝視眼前最熟悉的陌生人,淒然一笑。
    “這句話應該是我對大哥說才對。大哥的愛,我早已無力承擔;大哥的愛,就是以傷害我身邊所有的人為代價;大哥的愛,致命呵!”
    “胡說!”他暴吼一聲,一拳擊碎石壁上的巨大圖騰。“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你回頭,多少年都不在乎!可是你呢——除了和夜紫陌在一起,又進了王府,和那些男人糾纏不清!如果是因為你是我的妹妹所以不能愛我,那麼他又算是怎麼回事呢?!他的心意對你而言就是珍寶,我的心意就是垃圾麼!!”
    夜驥影覺得自己在黑暗中沉淪的已經太久太久,那抹曙光看起來觸手可得,然而卻遙不可及。本來以為有了遺忘的能力,就有幸福。可是,看見她微笑,他才感覺到胸腔中心臟確確實實在跳動;擁她入懷,他才真正有圓滿的歸屬。
    註定從一場繁華漂泊至一夜蒼涼,他為她而來,今生為她擋風遮雨。
    失去她,他渡不過忘川。
    時而糾結劇痛,時而心頭和暖,原是他的相思無境,欲狂。
    “山谷易滿,人欲難平,便是求不得之苦。大哥,你這樣深刻的愛分分秒秒都會讓我窒息,說著愛我的話去殺害我身邊的人,那真的就是你的心意?”
    他怔然,“你還在怪我?”
    她沉默,斷崖之夜,死亡的恐懼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只要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就足夠了。
    紫陌和大哥,永遠是兩份不同的愛。
    身影恰似隕落的寂寞花火,一片空曠的疼痛在空氣裏蔓延。
    “哈哈哈——”夜驥影突然大笑起來,震動了整個石室,笑聲恰如哭聲,剜心挖骨。黑亮深邃的眼中隱有淚光,大概是錯覺吧。“我對你縱有千般的好,卻敵不過一次的錯!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顧忌!”
    她有些不忍,輕輕抹去臉頰上的淚痕,指著傷重的梅尚之說:“大哥,我如今只求你兩件事,你若是答應了我隨你處置,決不反悔。第一件事,你先把尚之放了,替他療傷,畢竟一切都和他無關。再者,求你把炎草給我。”
    他冷笑道:“一個將死之人也值得你這樣來求我?他不自量力闖進來向我求炎草,一介叛將也敢我和談條件,就是這種下場!”
    夜驥影于梅尚之有恩,數年前在十夜門時兩人還保持著亦主亦友的關係,因此在奪取殺手門後他甘願淪為殺手。後來,眼見二虎相爭,兩敗俱傷的局面,最後受傷害的卻是夜融雪一方是燕淮用意不明的陷阱,一方是夜驥影瘋狂的搜捕,他選擇離開,犧牲一切保全她。
    她感覺到眼睛澀澀的,想起十五歲及笄前在梅林裏的巧遇,想起他在月光下的溫柔輕吻,想起他絕別的笑容,想起他在大雪天替她暖紅薯的傻氣……細細想來,多不勝數。他的深情他的默默付出不求回報,她這一輩子要怎麼才能還清呢?
    “大哥,他是四君子之首,命不該絕於此……我求你,求求你放過他,好不好?”
    人命對於你來說真的事那麼輕賤的東西麼?
    看著她哭紅了眼顫抖著哀求,楚楚可憐,忍不住心軟了。他眯眸打量了一陣子,方吩咐身後的兩個黑衣人道:“把他鬆綁,帶下去好好醫治,治好了就放他回遼陽王府,不得怠慢。”而後又轉身在破碎圖騰上的龍頭處取出一個小巧的沉香木匣子,展示出來,“這就是你求的炎草,天下只此一株。”
    她匆匆看了一眼,巴掌大的盒子裏一株火紅色的藥草靜靜躺在錦緞上。毋庸置疑它的真假,因為大哥從不屑于偷龍轉鳳之術。
    “把炎草和他一同送出去,以後一起護送到王府去,如有違者必然死於我掌下!”
    “是!”他們迅速收好木匣,解下鐐銬抬著人出去了。
    “還有你們兩個。”夜驥影吩咐兩個綠衣女子,“把夫人送回房裏去。”
    不等她們來拉她,夜融雪驚叫道:“什麼夫人!不要碰我!”只是那兩人力氣奇大,怎麼動也掙脫不開。
    眼底冰冷如霜,俊挺的臉上卻極盡溫柔和雅,他捧著她的臉,在光潔的秀額上柔柔印下一吻,“寶貝,你就是我唯一的夫人啊,我們今夜就拜堂成親。”
    相思欲狂(下)
    鸞鏡鴛衾兩斷腸,負你殘春淚幾行。
    花影重重,看那銅鏡裏嬌嫩的美人面,輕點絳唇,淡掃蛾眉,瓊鼻媚眼,眉心描一朵梅花,頓添柔弱之感。
    夜融雪呆坐在梳粧檯前,任由丫環們忙碌地替她整理裝扮,滿室的火熱忙碌,惟有她的一顆心早已冷至冰點。
    胖胖的喜婆甩著花帕子,尖嗓子喊“吉時已到!”,笑得一顛一顛的,看不出來是真高興還是假意的習慣。兩個丫環替她整理好便蒙上紅蓋頭,攙著新娘一步步走出閨閣。院子裏開始點炮仗,撒喜糖,即使蒙上蓋頭她也聽出不對勁:婚嫁的時候本應人聲鼎沸,眾人賀喜的場面,現在除了炮仗聲和歡快的喜樂聲,竟是一點別的聲響也無,寂靜得可怕,仿佛是一個死去的宅院。
    “新娘子上轎吧,新郎官在前頭騎馬帶路咯!”
    她被推進了轎子裏,剛剛坐穩,轎子就搖晃著被抬起來,喜樂隊伍吹拉彈唱地歡奏著。她開始想像,是不是會像從前看的所有電視劇和小說裏一樣,在不情不願的婚禮上,總會有英俊的男人闖進來搶走新娘,再續一段奇緣云云。會不會就在下一刻……紫陌出現,掀開簾子輕輕握住她的手呢?
    她垂首而笑,笑自己的傻,更笑自己的癡心妄想。紫陌生死未蔔,她就是為了替他求得解藥才來這裏的,現在想要逃豈不太晚?何況,尚之為她被嚴刑拷打幾乎丟了半條命,她又哪里忍心再一次辜負他呢。
    那麼……就讓她用這個婚禮來作為謝幕吧。
    下了轎子,喜婆又拉她做了新嫁娘的繁瑣儀式,才到了喜堂。接過紅綢帶,拜天拜地新人對拜,她知道綢帶的另一端攥在她的丈夫手裏,她大哥的手裏。此時此刻的心裏對未來,沒有喜悅,甚至談不上期盼。
    兄妹結婚自然不可能有高堂可拜,也沒有參宴的賓客,只有喜婆興沖沖的開始三聲高喊:“新人入洞房!”話音剛落,人們就簇擁著她早早進了房間裏。
    她麻木地透過喜帕的縫隙盯著自己的腳尖,雪白的襪,鮮紅的繡鞋,一個等待著夫君的失了心的新嫁娘。這就是夜融雪這一夜的真實寫照。
    窗上新貼的雙喜字剪紙和各色吉祥如意的圖案,竟有些寂寞寥落。
    沒過多久,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新郎。
    “你們都下去,剩下的不用管了。”
    她聽得見他的呼吸聲,稍有些粗重,應該是喝了酒。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任憑沉重的鳳冠壓在腦袋上,好半晌,遮擋多時的帕子才被輕輕挑開,他的手在顫抖。
    高大英挺的夜驥影身穿大紅喜服,額上系朱紅暖玉絛帶,堅毅深刻的面容在燭光下倒有幾分脆弱,目光炯炯,深深的鐫刻著她的身影,如癡如醉,曾經有悲哀苦痛,如今歡喜白頭。
    他對她疲倦的臉色熟視無睹,大手在芙蓉面上細細留戀,忍不住低歎道:“我的娘子……我的融融……”
    她別開臉,垂目問道:“他現在有沒有人照顧?你答應了我,替他治好傷就送他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