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吐的金紅色烈焰映紅了他的臉,秀眉水眸,自處風流,卻揮不去絮絮滄桑寂寥,愁情舊恨。
    離他不遠的台下有一平整的四方石台,昏睡不醒的少女和衣躺在石台之上,臉色微有青白。
    祭臺上的男子的目光轉而落在她的睡容上,眼底不知蕩漾起何種情緒,幽深莫測,“快了,就快了,我長久以來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他似乎有些高興地微笑起來,卻是冷冷的。
    看啊,光潔無瑕的少女的臉,月季花兒一樣嬌嫩,青春的魔力。夜融雪,想必她有個無憂無慮的快樂童年吧?父母寵愛,兄長關心,錦衣玉食……沒錯,像她這種幸福的孩子,哪里懂得別人的痛苦呢。他皺眉,不禁回憶起自己的過去,那充滿陰暗、恐怖的過去簡直就是噩夢,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刺痛他的每一根神經。
    銀制的荷花水器明晃晃地映照出他的臉,他冷冷地凝望水面的那張俊美的臉,燕淮呵,這該死的、被無數男女欣羡讚歎的玉貌!呵呵,讓他想想,以前那些人看見他是怎麼叫他的來著?賤貨、小雜種?那段日子裏,還有比那些更難聽更齷齪的,甚至連辱駡的話語也算是對他最最恩惠的了……跌落在地獄裏傷痕累累的他,又有誰向他伸出過援手、給與哪怕是一丁點的溫暖呢?所以,他不願意提起,只想永遠地埋葬。
    既然沒有人疼愛,只能過比老鼠更污穢的生活,那麼他的母親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受苦呢——在無數個哭泣的黑夜裏,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問自己。有的時候,他甚至感覺到身體裏有另一個靈魂,仿佛是要從被詛咒的命運裏擺脫黑暗重生……
    如今,折磨他的人都死在他手下,他知道了,明白了,但再也無法放下憎恨嗜殺的心,享受著看別人垂死的哀號,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尤其是姓嶽的那幫偽善的傢伙和岳玄宗的幾位前任長老。如今大權在握,連卑劣的皇家也要敬自己三分,他要把曾經歷過的苦難十倍、百倍地還給他們!
    “骯髒的身軀、被拋棄的靈魂,合該我的命裏註定要成為修羅惡鬼!”他語氣淒清,眸子裏躍動瘋狂的笑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很好,很好。
    石臺上的少女此時微微皺眉仿佛身陷可怕的夢境,微弱的聲音低低夢囈:“我……回來……”,將醒未醒之間又漸漸地安靜了下來。自夜融雪強行用魂珠使魂體脫離身體後,回到未知的許多年前的空間,靈魂再次借助那個時空的魂珠返回,可卻是被禁錮在燕淮手裏,並沒有回歸到自己的身體裏。
    燕淮聽見了動靜,便快步走下來查看,“奇怪了,明明魂魄不得歸體,竟然還會和軀體產生共鳴?”目光觸及她安然沉睡的模樣後頓時柔和了一些,安撫道:“別急,我自然要讓你回來的,否則我的計畫豈不功敗垂成?只是在這之前,你需得幫我救一個人,算是我欠他的。”
    右耳上的白玉耳釘忽而顫動著發熱,忽明忽暗地閃著螢光,他輕笑,蒼白寂寞中頓顯稚氣,同時手指輕撫耳釘,“乖孩子,別鬧,你別無他選,儘管結局都是落在我手裏,可現在聽我的話,興許還能夠出奇制勝不是麼?如若不然,只怕最後的一丁點機會也沒有了哦!”
    耳釘恍如有意識,慢慢地“靜”下來。“那開始吧。”他取下耳釘,放于盛滿水的荷花盆底,眉目一斂,清泉般的嗓音吟唱著幽柔古老的神秘曲調,劃破的指尖滴下一滴血。偏只那一滴紅得要燃燒起來的血,隨著悠悠的唱詞散發出金色的光芒——
    好冷、好冷!!
    充斥在夜融雪腦海裏的意識越來越強烈,她張嘴想要求救,冰涼刺骨的水猛地湧入鼻腔,她痛苦地奮力蹬腿踩水,劃動四肢力爭往水面浮去,越往上越能依稀看見水面上晃動的光影,是月光……
    “呼——”使勁巴住岸邊,凍僵了的手腳幾乎沒有力氣,她憋不住開始嗆咳,心中半是氣惱半是慶倖:燕淮這個瘋子!收了她的魂藏在那白玉耳釘裏日日佩戴不說,現在又硬把她送到水裏差點丟了性命!唉,水已是冷得刺骨,沒有凍成冰也算是她的造化。她要真從鑿個窟窿從冰裏探出腦袋來,豈不成了小海豹了……
    她蹦躂了幾次才勉強從水裏爬上來,夜風一吹,渾身凍得直起雞皮疙瘩,噴嚏一個接一個。
    “不行不行,先離開這個鬼地方再說,啊嚏——”時光機都比不上燕淮的法術邪乎啊,看樣子這次大概沒有穿梭時空隧道,而是走了回小叮噹的“任意門”咯。沒走多遠,她瞧見一個亮著燭火的小木屋,喜出望外,忙不迭縮著濕嗒嗒的身子往前跑。
    “請問、請問有人麼?”可能是獵戶或者山民的家吧。
    木門打開,開門的男子一身青衣,清俊爾雅的面容落在她眼裏,引來一聲驚呼:“居然是你?!”
    男子一愣,琥珀色的清澈眼底溢滿不可置信、驚喜、擔憂,深深吸氣欲說些什麼,最後卻是忍不住低笑起來,滿臉藏不住的溫柔寵溺,“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頭髮衣服一片亂,身子邊抖還邊滴水,落水小貓是也。
    “我都這樣了你還笑?!你、你……哈嚏!!”
    “好了好了,怕是遭水受風了,快進來!”梅尚之側身把她拉進屋來,門一關已掩上屋外的寒風。“你呀,還是這麼莽莽撞撞的不會照顧自己,以後我不在了可怎麼放心得下呢?”
    她接過他遞過來的薄毯子邊蹭變裹在身上,“你說什麼誰不在了的,我沒聽清。”
    他扯出一抹苦澀的笑,轉身倒茶以掩飾自己的表情,故作輕鬆道:“沒什麼。倒是你,現在本應該在冰河宮的,怎麼突然跑到深山野嶺裏來了?”
    照這麼說,還是原來的時空。她似有疲色,長歎一聲坐在椅上,“可快別說了,還不是托燕淮的大福!我被困在大哥那裏卻完全無法逃脫,那時燕淮贈我一顆魂珠說是能讓人在幾個時辰裏魂魄脫殼的,我將信將疑試了,果真不假。”她隱去“時光倒流”的草原冒險那一段故事,莫要讓他們再擔心了。“後來魂魄回不去,反被燕淮收進他的耳飾裏。在類似地陵的地方,他施法後就把我送到這裏來了。”
    “那你現在還是魂體?”他語帶急切。
    她甩甩手,摸摸臉,“我想不是,方才在水裏感覺真切,身體也可以觸摸得到。”
    他靜靜地看著她,優雅長指替她撥開額前一縷濕發,薄唇輕啟道:“其實,六年前我隨門主行至漢陽郡時曾救過他一命,所以他對我也總是禮讓三分,極少冒犯。現而今他已是岳玄宗的宗主,稱霸一方,家中親人陸續消失他也不著急,甚至丟棄了嶽柔這顆操縱多時的棋子,總之行徑卻越發詭秘了。而我多方打探只知道他在用七湖神玉擺法陣,陣術裏最重要的祭品卻偏偏是你。”
    “我被他束魂的時候,已經大概知道了他的計畫,所以他暫時還沒有害我之心,甚至有意無意間幫了我許多……所以,我總是硬不起心腸來恨他。”眼神黯了黯,憶及竹林深處曾和她一起生活過的冰塊“小燕子”,他也曾經在傷痛中為她帶來歡樂和溫暖。“我覺得,他的本質並不是殺人如麻、陰險毒辣的妖人,或許是被逼的……紫陌和燕淮之間必有一場惡戰,我只願趕得及求紫陌能夠放他一條活路。”
    梅尚之捧起熱茶,茶香四溢,混著柔煙淡雲似的薄薄水氣湮氳,似是而非,溫玉般的側臉俊容,輪廓極盡美好。
    “宮主他決計是不會停手的,否則兩年前在焦州,岳柔的心腹、岳玄宗右使袁鴻雁豈會因為傷了你,便慘死在碧霄劍下?人總是要守護自己最最珍貴的,不惜一切代價。”他亦然。
    “我也明白這種感覺,因為太過於重要,所以——輸不起。”她心明如鏡,用盡全身力氣去愛的,除了紫陌和她,大哥和尚之又何嘗不是呢。看著他愈發清瘦的身子,輕輕把他的大手攏在雙手間,她沖他擠出一個傻傻微笑,“你們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你答應過我不讓我流淚的,所以……以後換我來保護你,好嗎?”
    她不敢問,燕淮送她來此“救一個人”是什麼意思。
    她知道,這個如玉的男子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再次傷害自己的同時保護著她。
    她害怕,有一天他會消失,化作一縷煙默默縈繞在她身邊。
    “尚之……”
    “嗯?”
    “你最喜歡看我笑了對不對?”每次她一笑,他的唇角也會不自覺地彎起溫柔的弧。
    手指滑過臉頰,他的眼神柔和似水。
    “那你現在為什麼要哭泣呢?”
    逆行招魂
    烏程縣是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縣城,緊挨著頗為興旺的歸安縣,車旅之人來往甚多,近些年來仿佛也順帶沾了些財氣,來此置地購產的人越來越多;到了傍晚,孩子們下了學堂,家家戶戶備炊,日子倒也安穩。
    天邊被晚霞映得紅彤彤,寒冬總算是過去了。
    一個駝背的小個子老頭不住地在路邊張望,來回踱步,唉,這會子總該到了吧。從接了少爺的信兒已有半個月,快馬加鞭地估摸著後天能到,短短十多天就跑死了兩匹快馬。沒想到上午得了信兒,說是少爺已經到了省府,不日抵達,他才早早地候在門外。
    路邊有推車的漢子經過,“李叔等誰呐,也不家去吃飯去?”
    老頭沖他笑著擺擺手,街裏街坊的,“大志今兒可回得早,我啊,等我侄子呢,飯晚些再吃不遲。”寒暄過後便散了。
    遠處有淡淡塵土揚起,李叔抖了抖袖子迎了上去,表情嚴肅,迎面奔來一匹棗紅大馬,馬背上的正是燕淮——李叔口中的“少爺”。他穿黑色騎裝,滿臉煙塵疲憊,卻掩不住陰柔俊美的臉散發出的光華,眼睛也是神采奕奕的。他翻身下馬,然後把蒙面的女子抱好,快步走進院子裏,李叔也接著牽馬跟了進去,把門關好。
    燕淮把懷裏的女子安放在床上,再替她蓋上一層鬆軟的棉被,李叔看在眼裏心裏納悶,少爺一向冷漠,怎麼會對這個祭玉之人這麼體貼溫存呢?倒像是丈夫在照顧生病的妻子似的。他原是岳玄宗前任宗主的護衛,自從十多年前的血腥之夜他把二十年的陽壽過給少爺以後,少爺越發變得不像從前了,簡直就是換了一個人,他在心裏歎口氣。
    “李叔。”一道光在深沉幽暗的眼底快速閃過,他問道:“我不在的日子裏,宗裏怎麼樣了?”
    “回少爺,大小姐岳柔被囚于冰河宮水牢。”
    “這我早已知道,我是說別的事情。”纖長的睫毛顫動,燕淮語氣平靜,仿佛事不關己,看起來對親姐姐岳柔的死活毫不關心。
    李叔也不驚訝,繼續說:“各位堂主們都像往常一樣分而治之,只是問少爺什麼時候可以祭玉?祭玉陣已經在宗裏擺好,只等少爺一聲令下。”
    “吩咐下去,七日後祭玉,不得有誤。”
    李叔的臉色有些蒼白,“少爺,祭玉人不能失魂,解決方法只有逆行招魂,此一來十有八九會走火入魔,如何使得——”
    “我說可以便可以,今夜子時正是時候。”他不耐地擺擺手,抬眼看見李叔擔憂的臉,略有不忍,隧安撫道:“自小李叔待我如親兒,甚至過了二十年陽壽與我,我自是銘感五內。但我功力已入清雲第九層,招魂不過損我內力元氣,李叔莫要太擔心了。”其實他自己很清楚此舉有多危險,逆行招魂可用于死者也可用于生者,須在一年之中至陰的某日某時,以術者的精血為引,揚起魂幡催動陣法,同一個人只能做一次,若不成功定遭反噬,輕者走火入魔,重者命喪黃泉。可是現在兵行險招,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李叔看他主意已定勸不了,只能無奈答應,“少爺可要仔細,比不得平常。”神玉七湖以血選定的祭玉人,原魂歸體後就要入祭玉陣,這是少爺的最終目的。可是祭玉帶來的到底是福是禍呢?
    當夜,祭玉之前須以冷泉淨身,小院子裏已經放了幾桶李叔備好的泉水,澄瑩瑩的映著天上的月亮。
    燕淮已經換上一身灰藍色的粗布衣裳,提著水桶進進出出,動作麻利,哪有宗主的樣子,倒像是個俊俏的小廝。他進了屋子,就把水倒進半人高的大浴桶裏,裏面已坐了個紮雙髻長辮子的女子,面容嬌媚,眼睛閉著似在昏睡,讓人不禁猜想她睜開眼笑起來的樣子會有多美。
    “虧得你沒醒,不然這麼冷的水,你早就蹦起來大叫了。”他自說自話,把水都倒進去後不及不徐地開始解衣裳,白皙結實的修長軀體露出來,細膩之中也有幾分男子體格的剛毅堅強。他抬腳跨進桶裏,凍得倒吸一口氣,還是緩緩地坐進浴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