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認真地看著她,眨眨眼,並不帶情欲之色。他輕觸她的鼻尖,滑到柔軟的嘴唇,然後沿著脖子、鎖骨、肩膀一路向下滑動,感受著指尖傳來的嬌柔觸感,似乎頗為新鮮。眼神一暗,他把她摟進懷裏,把晚起她的碎發,又自顧自地說話。
    “喂,小雪,你有沒有覺得奇怪,為什麼本宗主這些天把你伺候得這麼好?”他眨眨眼,孩子似的咯咯輕笑。“因為呀,我以前在岳家就是個伺候人的。岳家自詡名門正派,下作骯髒事卻一件也不少。我雖然是個少爺,偏就奴才命,瘦得像個小老鼠,天天被別人欺負折磨,往死裏折騰。我跟著娘姓燕,她是個沒福氣的小村姑,不知怎麼的被送了進來,連個名分也沒有,生下我就死了,丟下我一個受苦受罪,只有李叔對我好。你說,這樣的我,要怎麼樣才能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岳家活下來呢?”
    唇角的笑容已經冷冰冰的凝固了,混雜著深不見底的悲傷和憎恨。他把臉貼在她的頭頂摩挲,聲音低沉而溫柔:“我從小就生的極好,岳家的大總管,是大夫人的表弟,我們叫他表舅,武功手段都厲害,可他呢,就喜好褻玩男童,居然在我十歲的時候硬是逼著我和他……響起來就噁心想吐!十一歲的時候,我趁他睡覺把他殺了,剁碎喂了野狗,沒人猜到是我做的。後來我偷了錢逃出去,拜得慶陽子為師習武演術,出師之日回來把爹和那些人全部咒殺,呵呵呵。”他摸摸她的臉,又接著說。
    “你是夜昱刑養在蜜罐裏長大的,每日高高興興,兩個哥哥不要命似的把心都掏給你……其實你笑起來特別好看,就像,就像夏天剛開的蓮花,純潔美好。可是你的笑容無時無刻都在提醒我自己有多麼不堪,多麼卑微!既然你已被選作祭玉人,我又怎麼捨得放過你呢?”
    每個故事都用配角的悲劇來襯托主角的歡欣,神靈何曾有過眷顧。
    子時即到,燕淮換上一身術者的廣袖白衣,頭束玉冠,頗有仙人之姿。他抱著穿單衣的夜融雪走到屋內的八仙桌前,李叔早已候在那裏。只見李叔把八仙桌腿擰了幾圈,又在桌底下的土磚上連踏三下,隨著悶重的聲響,連桌帶磚板往右移動,亮出一條往下延伸的平整石梯,隱隱有昏黃的光。估計誰也沒想到,烏程鎮裏的一間極普通的民居裏竟然別有洞天。
    燕淮平靜地沿著石梯走,李叔候在原地。兩人之間沒說一句話,氣氛頓顯緊張。
    他不緊不慢一步步往下走,寂靜的空間裏回蕩嗒嗒的腳步聲,空氣也冷冷的。一轉身身處寬敞石室,四面皆有猙獰的獸面壁火,火舌為空氣中的陰沉而跳躍。
    他把她放置在一方光滑的巨大黑色石臺上,正對著他站立的高臺,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嘴裏的話不知是說給誰聽:“你這臭丫頭如果回不來害的我前功盡棄、走火入魔的話,我就成魔把你喜歡的人都殺光剁碎,若你不想看到這種結果,趕緊乖乖回來。”
    高臺上有一榿木矮幾,上擺匕首、銅盤和幾張黃色符紙,他只掃了一眼便盤腿坐於蒲團上。雖然看似平靜,可眼睛緊盯著青銅漏壺裏的水面刻度,水一滴滴落下,水準的高度剛好到銅柱的黑色標線,時辰已到!他沿著匕首割破左手食指指尖,血便迅速滴入銅盤,均勻沿著盤邊滑向盤中心,直到把盤底的四神銅紋盡數覆蓋才止了血。為了救人也好,殺人也好,倒行逆施之術都是人犯下的罪孽,全都落在監守天下四方的四位神靈眼裏,而後必有天罰。他抽一張符燃于水中,兩指閉攏直立,大聲對發出共鳴聲響的盛血銅盤斥道:
    “蓋四神天眼,起陣!”
    以血覆四神雖可為術者搶奪時間,借得強大神力,卻也非常危險。頓時數道強光從石台四角猛然沖起,兩側的兩幅白色魂幡無風飛揚,石室裏“嗚嗚”的悲鳴聲不絕於耳,恍若來自陰間的野鬼痛聲哭嚎。鮮紅的字寫在雪白的布面上煞是刺眼,上面寫的竟是“夜融雪”,在瘋狂而詭異的擺動中竟逐漸變得有些淡了。
    “爾等不過孤魂野鬼,居然妄想搶一具人身?不自量力!”他冷笑,左手一揚彈出一滴血,起符念咒,耳邊的陰風刮得更盛,陣陣怨氣波濤般來襲。燕淮只是冷笑,單手取下右耳上的白玉耳釘,滴血其上,厲聲喝道:“畢方,誅邪!”只見白玉中沖出一柱單足巨鶴的火紅烈焰,高鳴一聲,展翅朝夜融雪周圍聚集的魂靈撲去——未及哀號,火勢便築起牆把石台圍起,不多時邪靈被焚後消失殆盡。
    額前已經滲出汗珠,燕淮臉色蒼白,氣喘吁吁,他感覺到身體的力量正在流失,連意識也不甚清楚了。他咬牙合目,念咒催動陣法,那四道光柱便又迅速地強了起來,魂幡上的名字也恢復了清晰的紅色。
    這時,一團青色的光霧緩緩升騰至夜融雪的軀體之上,時而漂浮時而翻滾,那便是應咒而來的魂魄。此刻他只覺眼前有些發黑,面前的銅盤則“嗡嗡”地搖晃震動地越發激烈,他忙致符於盤中,手指那飄搖的青光喊道:“我不管你是夜融雪還是席容,歸去才是正途!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那團青光噌的閃了閃,才融在女子的眉心漸漸隱了去。成功了!
    李叔匆忙出現在石室的入口,燕淮滿意地點點頭,眉心卻是緊緊蹙起,終是忍不住胸內一陣澎湃激騰,哇的一聲口中噴出鮮血昏倒在地。
    “少爺!少爺!”
    似乎是聽到了嘈雜聲響,臺上的女子也皺眉,睫毛顫了顫,雙眼緩緩睜開。
    “……小燕子?”
    別了桐花夢
    夜融雪再次從昏沉沉的感覺中醒過來,已經又是黃昏了,身下的“床”仍在晃動,她眯著眼打量了一圈:她在馬車裏躺著。
    “哼,沒見過被招魂的人這麼累的。”
    她爬起來扭頭一看:“小燕·······淮?”他正坐在一邊,斜靠著桌上的軟墊,星眸半睜,額上一枚玉抹額,長髮全都編成一根松松的辮子垂著。窗棱子裏透出的光映在她臉上,不甚明顯的蒼白。
    “別給我亂改名字。”
    “雙重性格真麻煩。”她努努嘴嘀咕,搞不清現在何年何月,好像暈暈乎乎地遊蕩了許久,又仿佛在睡夢中聽見冷冷的小燕子,不,是陰陽怪氣的燕淮在說話,倒地發生了什麼?
    “你睡得久了,腦子也不清楚。”他挑眉,頗懷疑的樣子,“你錯用魂珠,魂魄不得歸體,弄得我還要幫你招魂!現在正在回岳家的路上,你想逃跑也是白費力氣。”他的樣子看起來不是要做什麼壞事,語氣平常得仿佛只是在述說郊遊的計畫。
    她沒有說話,袖子裏的拳頭悄悄捏緊。怎麼回事?她的內力,她的武功呢?平穩跳動的脈象居然和沒有武功的平常人沒有區別,難道——
    “沒錯,是我廢了你的武功。一頭有尖牙利爪的老虎會隨時襲擊人,我如何留得?”他又笑了,彎彎的眉眼,嘴邊一抹淡淡的笑容,冷若冰霜。
    “我要下車,你這個瘋子!”她受不了地大叫,才往前面靠便像是撞了什麼似的往回倒,正穩穩地倒在他懷裏。“你放開我!”
    他一手牢牢按住她小獸似的掙扎,她淩亂劉海間眼裏灼灼的憤怒讓他愣了愣方意味不明地笑言道:“江湖俠女,千金閨秀,我倒是從沒見過你這種女人,那幾個癡情漢原是為了這個。”
    她眼底劃過一道光,冷笑:“把你的高論收起來,我要下車!”她覺得身子使不上勁,殊不知魂魄歸體後自己還是虛弱的。
    眨眨眼,燕淮仿佛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一把用力把她摟進懷裏哈哈大笑,震得她耳朵“嗡嗡”響。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深深地注視,似乎陶醉在那雙燦亮的雙眸裏:“就是這種眼神,就像豹子的眼睛,很美······美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毀滅。”
    說話時的熱氣噴在她臉上,柔柔的,讓她渾身一冷。燕淮它可以救贖,卻更享受毀滅,不是嗎?溫柔淺笑的背後,是不是比渣滓更污穢的過去呢?
    她奮力掙開他的鉗制:“你帶我去岳家做什麼?岳玄宗在京城,這江南哪來的岳家?”
    他摸摸右耳上的那枚白玉,卻沒有看她。“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岳玄宗是岳家的江湖勢力,借商號之名開在了京城。江南岳家,才是岳家的本家。”也許是她聽錯了,他說到岳家的時候語氣總是特別沉重,像是有化不開的怨恨:”我也不瞞你,神玉既選了你,你就不得不入陣祭玉。“
    ”你們是不是有問題,沒聽懂我的話?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被一群瘋子拉進什麼陣裏當祭品!“開玩笑,從瑪雅祭典到中國古代的焚皇祭天,哪個不是血腥地把祭品活活弄死來告慰神靈的?
    他轉過頭來,指尖在她胸前穴位疾點:”我點了你的睡穴,明日你醒了就到了。忘了告訴你,你最愛的冰河宮宮主也回來。也好,一併解決,讓我看看你們堅固的愛情有多麼不堪一擊吧。“
    ”你·····休想······“被排山倒海般的睡意席捲,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紫陌,千萬千萬不要來——
    墜入黑暗前,還聽到燕淮附在耳邊低語,柔和如春風:”只要我不鬆開手,你就永遠不能離開,替我實現願望吧,我的祭玉人······“
    馬車又行了一天一夜,終於到了岳家的本家,一處典型的江南風格的巨大宅院。
    和南方別的大戶人家一樣,朱紅色的大門前兩座威風霸氣的石獅子,四個戴帽子的年輕僕從照例守在門口。馬車一到,便有小廝恭敬迎了出來,然後牽馬離開。深深宅院,百年世家,除了門口兩個石獅子,沒什麼是乾淨的。
    燕淮冷冷的目光掃過熟悉的匾額,上有端正的漆金”嶽府“二字,端正磅礴,落在他眼裏卻是兒時的修羅地獄——踏著仇恨和鮮血而來,如今他才是掌管了這地獄的修羅!
    李叔跟上來,心情複雜地看著燕淮抱著懷裏的人站在門外,他曾經從這所宅子裏走出來,自然知道現在的燕淮是什麼樣的心情,所有的折磨、報復就像一面鏡子,簡簡單單地述說現任宗主的過去。
    ”少爺,進去吧。幾位堂主已經在裏頭侯著了。“
    ”嗯。“他抱著夜融雪,踏上感覺十分熟悉的階梯,跨進熟悉的院落,穿越熟悉的回廊。愈走愈深,他的表情也越來越冷漠。一路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執事和丫鬟屈身請安,他健步如飛地直接走進了一座開了春梅的小院子,李叔知道少爺總是先照顧好那位姑娘再做別的事,也早派人把院子拾掇乾淨。
    不多久,燕淮出了院子往住院走去,李叔跟在後頭,走了好一段路,他才壓低聲音問:”少爺,去年在湖邊建的那座繡樓,據說是極盡精巧奢華的,可有此事?“現在他是以多年來照顧他的長輩身份問他的。
    前方的人一下子慢了下來,沒有回頭,只悶悶地說:”是,不過繡樓已被我下令毀了,不必再提。“
    “建繡樓和燒毀它,都是為了那位夜姑娘?”
    他猛地轉過身來,依然是好看的眉,淡色的眼,卻流露出隱隱的絕望來。他苦笑:“沒錯。現在想想,確實可笑。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再阻止我了,李叔你素來是最懂我的,我從十一歲便想······你也莫要再勸我,回不了頭了。”
    李叔聽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虎目中淚光隱閃:“孩子,我懂你的苦······”
    燕淮反倒安慰似的拍拍李叔的肩膀,曾經信中可以依靠的高大形象也抵不過歲月催人老啊。“李叔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一輪明月懸在夜空中,月光格外皎潔。
    夜融雪倚在窗臺上,托腮望月,心中不禁淒然,有多久沒看過這麼美的月色了呢?岳家這會兒一個把守的人都沒有,可她知道燕淮如此放心地把她獨自留在這裏,必定是各處都有他布下的陣法。她不是冒險遊戲大難不死的主人公,每次闖陣的生門、死門都要用她的命做賭注。她要為了紫陌來了,為了所有關心她的人愛惜生命,如今武功被廢,她決定要把所有力氣留到最關鍵的時期去拼,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何況若是紫陌來了,燕淮正打算一石二鳥,兩人的功力不相上下,必有一場惡戰。
    她看了看桌上擺的晚餐,絕食絕對不是辦法,沒有力氣怎麼和敵人鬥?她深吸一口氣,撲到桌前大口大口吃起來。
    院子裏梅花悄悄地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