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他不是没寻过她,暗遣八百隐探南下寻人,依据入周陈使的名录和随行的商人逐一查访,三个月,隐探传回的书信全是空白。半年后,寻查满纯的隐探传来消息:满纯原是武陵王的么子,自幼体弱,年长时,武陵王自言送幺子于乡下亲戚家养病,家仆无人知其去向,数年后回家,满纯身强体壮,自言交了一个朋友。隐探再想进一步调探时,却断了消息。
    查了一年,这一年里,朝中争斗日炽,小皇帝对叔父心怀嫉恨,认为叔父权势过大,有盖主之嫌。他也知道,小皇帝看他未必就顺眼,只不过百官不知向哪边倒比较好。何况,八柱国手握全国兵权,多是当年南征东伐、与叔父交好的武将,小皇帝表面上安分到现在,这也是一大原因。加之近年边境兴兵,他不得不召回八百隐探,寻人之事也就此搁下。
    他很好奇,她到底有何神秘,竟让他引以为傲的八百隐探无功而返。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地位?依见机所知,汉地名门望族中并无“井”姓,用命未与她交手,却曾表示,初见此女时,无论是身形、呼吸、小动作,绝看不出她身怀武功。她在满纯身边……
    想到满纯,宇文含无奈摇头,不觉忆起见机“深以为耻”的模样,若是见机手中有满纯的画像、而前面恰好又有一棵树,他相信不用一个时辰,那树上绝对布满了见机一刀一刀扎出来的洞洞。
    难得见机如此讨厌一个人,他对那世外高人的字还真是执着……
    “公子醒了。”
    她的声音唤回他有些飘远的神思,脚步未移,原地轻问:“这是什么曲子?”
    “快雪时晴——”她侧头,体贴一笑,“小女子闲时自娱而已。”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他轻吟一句,叹道,“姑娘佳心妙思,此曲初时心冷,极后微暖,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之意淋漓显现。”
    《快雪时晴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致友人的问候,寥寥二十来字,情景相辉,字润体清,是喜墨宝者争相收藏的珍品。难怪初听此曲时,心感冷意,随后才渐觉晴暖舒畅。
    “公子见笑。”她抿唇一笑,脸上一片温婉,“我只取其皮毛之意。煮粥时在院里发现这琴台,便忍不住手痒……啊——”捂嘴轻呼,她摇头,“屋内有羹,公子吃些吧。”
    宇文含轻一点头,以示谢意,并不推辞。回到小堂室,他盛了两碗,放在桌上,招手示意她同用。
    井镜黎噘噘嘴,大方坐在他对面。腊肉咸菜羹,自己煮的,怎么吃也不会觉得不好吃。
    啜了两勺,她偷偷抬眼看他。他的吃相只需四字形容——尊贵、优雅,雅得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也没法比。
    先用瓷勺舀起浅浅半勺羹,放在嘴边吹了吹,以唇试试温烫,再慢慢送进口里……他还真敢喝,也不怕她在羹里下毒……
    “姑娘在哪里找来这些腊肉和咸菜?”
    “呃?”太注意他吃东西的动作,听他这一问,她小小发怔。眨眼回神,她搔搔鼻头,腆笑道,“这些都是在后院厨房里找到的,大概屋子的主人因战事逃难离开,将几块腊肉藏在灶灰里,咸菜晒得干枯,挂在墙上也未生霉,我便取来用了。”
    他似有惊奇,含笑称赞:“姑娘好手艺。”
    点头,她毫不谦虚地接受。熟能生巧嘛,她也煮过黑糊糊的粥,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糗事了。
    待他喝了两碗腊肉羹,她也吃完大半碗后,转转眼,她咳了咳,试探道:“公子知道吗,村里来了许多难民。”
    他只听不语。
    “听说周兵围攻武陵,已经对阵半个多月。”
    ——错,是十八……不,昨日加今日,是二十天。他忖着,点头表示在听。
    “不知援兵能否及时赶到。”
    ——赶到也会被他杀个片甲不留。默默忖着,他再送一羹入口。
    “王爷一路寻人,可曾见周兵攻城?”
    她问得随意,他答得也随意:“见过。”
    放下瓷勺,他转目盯她看了一阵,那双懒眼中,没有怜悯天下苍生的惜痛,问这一句,犹如说“公子再多吃一碗羹”差不多。她吃得很专心,专心到他忍不住想打扰一下,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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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节:第五章 战武陵(8)
    “姑娘很关心战事?”
    扇睫闻言一抬,她没说什么。
    “姑娘可有想过,这些年为何会有战事?”
    歪头想了想,她神似求证:“为了……争天下。”
    “为何争天下?”她当南征北讨很好玩吗,如果是苏冲……他默默叹气,自己这员爱将极可能就是这么以为的。
    她摇头,“大概……帝王总是希望自己的领地越多越好吧……”似觉得此话不妥,她弯弯唇角,让他发现两个浅浅的笑涡,“我不知这话是对是错,就像树上结橘,每年结果时,我都希望橘果结得越多越好。”
    结橘……
    真是个绝好的比喻。他也不避忌,看着她一勺一勺将碗里剩下的一层羹刮干净,自然而然开了口:“征伐,的确是为了疆域,疆域分界,因为天下不统一。若一统天下,没了疆域之分,百姓安居,姑娘认为还会有战事吗?”她仍然专心于碗底的肉羹,不知是否听进了耳。他无可无不可,继续道:“曹魏之时,便有三分天下,不合,则有战。现在,齐国高氏居黄河而治,陈国守长江以南,而周……兵强马壮,有一统天下之心。天下一统,便是大和。”
    “大和……”喃喃念此二字,她若有所思。
    “姑娘厌恶战事吗?”
    “我只想居无所忧,食无所患。”她笑了笑,转问,“大夫开了两包药,公子今日再吃一次,应无大碍。耽误了公子行程……”
    “不耽误。”
    “……实在……呃?”
    “见到姑娘,在下已有所值。”
    她明显怔了怔,随即别开眼,嫣然一笑。
    这一日,两人都未提离开,谈到战事话题,也多是点到即止。仿佛,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些许的陌生,些许的暧昧,像一层朦胧的云白纱纸,但谁都不愿捅破。
    不谈身份,不谈目的,一日闲散,倒也愉快。
    这村名为鹿儿村,就在武陵南门边,白天时有难民行经,难民对周兵和陈兵皆有骂词,她看便看了,听便听了,却无愤懑。晌午之后,吃了些凉羹,抚了一曲“快雪时晴”,她竟然午睡去……
    怎样的心思,才能让她在任何时候皆以懒眼相对?
    问她寻什么亲人,她却道:“我的徒儿。”
    一时怔怔,实在看不出她也有徒儿。他正想佩服佩服,她却猛然飞扑,揪住一名逃难落单的男童。细问之下,知道那男童父母已亡,孤身一人流落鹿儿村,她立即笑眯眯,“既然你爹娘都死了,不如我做你师父,好不好?”
    男童懵着脸,不知有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却追加一句:“拜我为师,有衣穿,有饭吃,不怕被人欺负。”
    然后,他强捺嘴角抽搐的冲动,面无表情看着那男童迟疑、点头、含泪、当场拜师。
    男童流浪甚久,早已不知姓不知名,她当即便为男童取了“三心”这个名字……那表情,那脱口而出的速度,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名字她是不是早已打好腹案?
    若说在长安她伪装身份,那么,今日的她,性子可是真?
    聪明,擅辩,知书,达理,再混些无伤大雅的稚气,这就是井镜黎?
    是夜,门扉轻启,一道黑影悄然离开,乌发翩飘。
    房内,一声叹息,振振如玉。
    黑暗中,一只手,轻轻推开虚掩的烂木窗,轻唤:“用命。”
    立即,窗外出现一道高大的黑影。晦暗的月色中,传来独孤用命的低应:“末将在。”
    “跟上。”
    “是。”独孤用命颔首,转身前迟疑了一刹。
    这一刹,已被宇文含察觉,他淡淡笑问:“怎么?”
    “王爷,见机让末将为您带两个字。”
    “两个字?”宇文含挑眸,“他除了让本王撤军,还能说什么?”
    “见机说……鸡肋。”
    “鸡肋?”微微一怔,宇文含双肩轻抖,捂嘴闷笑。
    他虽不及见机读书万余卷,“鸡肋”一说却不陌生。三国争雄时,曹操与刘备战,退守阳平关,曹操不敌,有退兵之心,却恐刘备嘲笑,时庖人送汤,汤中有鸡肋。当夜,兵卫禀求夜间口号,曹操随口道:“鸡肋鸡肋。”杨修听闻,知他有退兵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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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节:第六章 铁山碎(1)
    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有味。杨修深知曹操心意,曹操却久恶杨修,借机怒他扰乱军心,将其斩首。因感叹杨修之才,见机曾在一次酒后作五言为叹:“缨才杨德祖,锦绣胸中成。龙蛇笔下走,捷对群英冠。才性定生死,非关鸡肋故。”
    见机以为他视武陵为鸡肋吗?呵……
    摇头再摇头,宇文含怡然抿唇,表情莫测。独孤用命不知他是喜是怒,见他在窗后踱了两步,突然跳出来。
    “王爷?”独孤用命惊疑不定。
    “用命,若一人,胸中锦绣乾坤,却懒看世人,本王该如何?”
    独孤用命垂头,恭敬道:“王爷会求之、得之。”他犹记得,齐国降将向垂,性情刚烈,初降时对王爷言辞不敬,王爷心恼,先命人将他抛入河中,淹得半死不活再捞起来,谁知向垂不改骂辞,王爷又将他抛进河里……再捞起来……反复四次,向垂仍不改骂辞,在场军将皆以为王爷会一怒杀了向垂,王爷却哈哈大笑,说“龙逢、比干,我今日有幸得见”,不但不杀,反而收其做了幕僚,如今官至仪同。
    他的王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求之……得之……”轻喃数遍,宇文含又问,“用命,若那人是女子,本王想留其才,留其人,留其心,要其永不言去呢?”
    独孤用命沉默……
    “用命答不出?”
    独孤用命注视前方那道俊然身形,低声道:“若是女子,嫁作人妇者,视才能高下,可养其高堂,将夫妇二人皆招为己用。未嫁者……”他的声音突然顿止。
    “未嫁又如何?”
    “自古天子娶九女,诸侯纳三妇,未嫁者,若王爷想永伴身侧,不妨……纳妃。”
    脚下一滞,宇文含回头看了爱将一眼。
    纳妃么……心头微微一动,似鹅羽拂过春日那一片梨白,欲融,未融,欲化,未化……
    捺下怪异的心情,他提步追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跟上。”
    第六章 铁山碎
    夜半子时,风初定,黑影悄然而回。
    扶着门,黑影静静站了一阵子,似海上春云般轻轻一叹,那叹息若落霞天际边的一点孤帆,让人想去追逐,却遥遥不可及。
    进屋,黑影走到墙边,细微声响后,一盏孤灯亮起,淡淡油黄,晕晕蔓延,映得一室简陋朦胧若太虚之境。烛火前,一双含笑懒眼轻波荡漾,波光徐徐送向侧手边那道紧闭的木门,似讽似诮。
    蓦然一声轻语:“王爷,你又何必再装。”
    木门被人从内拉开,步出衣衫整齐的宇文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