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千年的空寂荒山,在远征军将士的欢歌笑语中,几成世外乐园。
然而,那声“哐啷”怪响的金属声,搅乱了安详、和谐的气氛,那响声如子弹击钢盔上。人们最初的意识是追兵来了。就在我们退到野人山之前两天,还有一支缅甸独立义勇军的游击队伏击我们,使部队小有伤亡。这里离野人山边缘不远,我们才进山几天,追兵赶来是极可能的。
刹那间,有人神经质地发出一声惊叫:“缅奸来了!”我们把被日本人蒙骗的缅甸义勇军称“缅奸”。
那响声,这惊叫,像瘟疫般立刻传染开去,只听得满山遍野一片惊呼声,士兵们收捡背包,拉响枪栓,左奔右跑。
这“风声鹤唳”的故事才在几天前上演过,就在被缅甸人伏击后的当天晚上,部队驻扎在新阳平的一片丛林里。连日的逃奔、被伏击,搅得人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一驻下来,大家就沉睡了,猛然,也是一声“嘡嘡”的响声惊碎人们的香梦,醒来后惊呼一片,乱成一团。梦游症似的士兵们,顾不得长官的命令了,各自逃命,瞎跑乱蹿中,有的不慎跌倒,被踩得焦头烂额。原来是场虚惊,一棵枯树枝掉下来,打在某连炊事班的军用铝锅背上。炊事班的人平时上战场少,缺乏辨别武器声音的能力,酣梦中惊醒,一阵惊叫,引起混乱。闹腾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元气已损的部队,神经高度紧张,“杯弓蛇影”不足为奇。这下,山里的那声怪响,又把大家耍了一次。
当时,我和李楚祥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欣赏原始莽林的风光,听到响声和混乱,也不由大为紧张。李连长正欲命令部队不要惊慌,进入战斗状态。我冷静地说:“楚祥兄,别又是一场虚惊?”我听出那声音就在不远的地方发出,也不像枪击声。
李楚祥拦住一位从榕树下跑过来的兵,问道:“是不是谁摔什么响?我听得就在你们刚才玩的地方。”
那个兵气喘吁吁地说:“是曾祥欣摔钢盔时发出的声音。我见大家都跑,也从树上跳下来跟着跑。”
原来,曾祥欣刚才攀在气根上旋展手段,不知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手往脸上、脖子上扫抹,喊着“哎哟”,慌乱中摔下钢盔,撞在岩石上。
李连长抬头望去,正见到曾祥欣气急败坏地仓惶奔过来,李连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问:“你小子搞什么鬼门堂,扰乱军心,该当何罪!”
曾祥欣委屈地分辩道:“连长,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树上玩得好好的,突然觉得身上又痛又痒,用手一扫,更吓得要命,才摔了钢盔的。”
李连长立即要前面人传话,不要惊慌,又是虚惊。
“哎哟——”缓过点神来的曾祥欣痛苦地叫着,又在脸上、脖子上乱扫起来。
我们这才注意看,几乎傻了眼,觉得浑身发麻。他的脖子上,耳根上,头皮上,叮满了一条条山蚂蝗。那些吸血虫已吸得鼓胀起来,黄皮下透着黑红。李楚祥早已松开手,帮他去捉捏。可它们十分粘滑,圆溜溜的,捏也捏不住,费了好大工夫,扯起一条,只被拦腰扯断,另一半还吸附在皮肉里。
曾祥欣浑身难受,脱下衣服,更吓人。肚腹上、胸脯间、背上,到处都是山蚂蝗。
这些称做山蚂蝗的东西,学名叫山蛭,生活在深山草泽。它们的个头比常见的蚂蝗要小得多,长不过寸,但比一般的蚂蝗凶得多,只要人经过它的旁边,就能附着人体,钻入皮肤,吸吮血液。一定是曾祥欣在爬树时,触上了草丛中的山蛭窝。它们钻入人体时,先施麻毒,使人不知不觉,只是在触动或拉扯时才痒痛,这些讨厌的东西极贪婪,吸饱喝足之前,用强有力的吸盘巴住人体,宁肯被扯断也不松口。待喝饱吸足血之后,就会自行跌落。
见曾祥欣身上那么多,几个兄弟凑上去帮着拉扯,却力不从心,毫不奏效。
我叫他们不要乱拽,免得越拽越多,一条变两条:“凡是有烟的,都吸上一支。”我也点上一支,吸出火蒂来。
各种蛭纲动物习惯上都称蚂蝗,习性也大体相似。我是农家出身,常下水田劳作。田里的水蛭听到响声,就一拥而上,叮到腿肚子上来吸血。稍不留神,一条条水蛭不久工夫就鼓胀成一个个黑色的小纺锤。可农夫们很少有让它们的阴谋得逞的,随时把脚抽出来,发现后,并不拉扯,只用巴掌在它旁边的皮肉上狠力一拍打,受了惊的水蛭马上缩成团,滚落水中。或用烟蒂在它身上一蹭,也会烫得缩成一粒掉去。
我带着点上烟的兄弟们向曾祥欣身上的山蛭一一蹭去。那些吸血虫纷纷滚鞍下马。粗略一数,50多条,让它们全吸足,祥欣的血非抽干不可。
李连长见骚乱平静了,趁机集合部队,再一次强调了注意军容风纪,不能稍有松懈,行军必须扎好绑腿,扣好武装带,系上风纪扣,既为保持部队的风度仪表,又为防范山上毒虫侵袭。
我也叮咛大家一番后说:“这次,恐怕还只是野人山对我们的一次小小捉弄,前路茫茫,还会有更多的陷阱,一定要多加小心,有备无患。”
野人山的陷阱防不胜防,我的话在当天晚上就被不幸言中。
13
晚上,部队露宿在一片密林里,万籁俱寂,只有幽深的莽林处,偶尔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叫。
“哎哟,救命啊——”
一声哀嚎,惊得人毛骨悚然。人们以为又是谁在像那个放羊的孩子一样喊狼来了。可一听叫得惨烈,我和连长翻身而起,循声跑去。手电光中,只见曾祥欣一边呼救,一边手忙脚乱地在头上,脸上猛拍重扫,双手沾满鲜血,脸上血污淋漓。黑压压一片小蜻蜓似的巨蚊,正以成师团的编制,在轰炸机般的轰鸣声中盘旋俯冲,向曾祥欣前仆后继地发动着地毯式轰炸。
“赶快捞柴,烧起大火!”我叫起大家,先去捞了把干树叶。很多人也抓了柴草,我马上烧起一堆大火。蚊子见了火光,轰地一声,低飞着席卷而去。
大家走到躺倒在地的曾祥欣身边。地上被他拍打死一层蚊子,一个个伸着长长的细腿,张开翼翅。它们的嘴是一根又黑又长的吸管,原先干瘪的肚皮已充盈成一只黑色的血球,有些被击破,血肉模糊的。这种巨蚊能在飞行中刺入野兽皮下。人的衣服也挡不住它们的利嘴,眨眼功夫就吸饱了血,它们成群结队出动,发觉目标,就集中力量打歼灭战,人兽对它的进攻防不胜防,一旦被叮咬的人先是全身肿胀,不大一会,由于血被吸尽,很快地干瘪下去,在蚊毒的麻醉中死去。
曾祥欣真是命苦,屋漏又遭连夜雨,白天被山蛭咬,晚上又被毒蚊叮,他显然已经中了毒,被叮得几乎干瘪的身子乌紫乌紫,陷落的眼窝里,一对瞳仁已经灰青,心促气紧,呼吸渐渐微弱下去。
人们干瞪着眼,眼见自己的弟兄惨受荼毒却束手无策。我赶紧问他,带的药品放在哪里。进山前,每人带了一些药,可都是防治疟疾、破伤风和回归热的,中了蚊毒是不是有效,谁也说不清。事到如今,也只好试一试了。
他指指挎包,我迅速掏出来。找到几颗疟疾药,李连长端来凉开水,要他吞服下去。
吃下药去,曾祥欣并没有好转的势头,一来不是对症下药,二来药效不可能马上发挥。他越来越觉得难受,痛苦的脸歪扭着,变得丑陋难看,绝望地哭诉着:
“哎哟,我的老母亲,你的孩儿再也不能回到你身边服侍你了。我们母子为什么这样命苦啊。”
场上一片唏嘘。7连的弟兄都知道,曾祥欣原来有个幸福的家,父亲在衡阳一家工厂当钳工师傅,母亲开了间小杂货店,家里小有节余。他和弟弟在学校读书。他在一所中学里,还是个出色的体操运动员。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并且祸不单行。按照两丁抽一的法律,初中毕业后他没能升学,就被征了兵役。刚进部队不久,就接家里的信,传来噩耗,父亲被机器轧死,母亲整日哀哭,眼睛瞎了,全靠弟弟捡煤碴,拾破烂,卖点零钞养活母亲。曾祥欣接到信那几天,几乎疯了,哭闹着要回家。几次想逃跑,苦于凑不足盘缠,又怕抓回来受军法制裁,我和李连长带头,发动弟兄们,为他捐了几十块钱,寄回他家里。不久,部队就出国了。
我和李连长坐到他身边。我扶着他的肩膀,安慰着他:“祥欣兄弟,忍着点,你不会有危险的。看,弟兄们都盼你快好起来,还要欣赏你的爬竿表演哩。”
弟兄们笑不起来,也把嘴咧开,强装出笑脸,附和着。
我的老乡,他们的副排长黄保旺把毛巾浸湿拧干,为他擦抹着脸上的血污。
曾祥欣越来越不行了,灰乌的瞳孔开始扩大,浑身抽搐,手脚乱抓,气息奄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娘,你的儿……走到……你前面……去了,谁,来,服侍你……”
李连长噙着泪水,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道:“我的好兄弟,你放心,你的娘也是我们的娘。只要我李楚祥能活着回国,就不会让她老人家受苦。”
祥欣弟兄转过脸去,望了连长一眼,把头一歪,伏在我手臂弯里,闭上了眼睛,脸上留下一丝欣慰的笑容。
大家在悲哀中忙乱了一阵,把他安顿在一棵榕树根蔸的荫翼下,蒙上雨布。
这天晚上,全连官兵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除了伤感,更有恐慌,生怕毒蚊光顾自己,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好在烧着几堆大火把林子映得火红,再没有蚊子飞来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有人从摆放着祥欣弟兄尸体的榕树旁经过,惊得目瞪口呆,连声喊大家快去看。
树旁站满了人,一个个毛骨悚然。
只见盖着尸体的雨布已经掀掉,衣服也被什么野兽撕扯开了,内脏已被掏空。那副骨架上,爬满了指节粗大的红褐色蚂蚁,野人山的东西几乎都是超大型号的。那些蚂蚁虽然和我们家乡墙边地头的红蚂蚁形体类似,却像在十倍放大镜下看到似的,一个个如尚未长翼翅的小蜜蜂,圆鼓溜溜的脑袋上,一对方括号似的触须,横伸在前头,灵活地摆动着,一对复眼闪烁着幽光,两片钳子似的横颚,弯嘴镊子一样,正在啃咬着曾祥欣剩余的皮肉。细细的腰肢后面,拖着个椭圆形的大肚子,滚瓜溜圆,微翘着尾尖,配合啃噬动作,左右蠕动……
蚂蚁是群居性昆虫,跟蜜蜂一样,有着严格的中央集权控制下的组织形态,母蚁是最高统治者,所有的蚂蚁一律对蚁王负责,算是母系氏族社会吧。除公蚁专门从事配种繁殖外,下设侦探、劳作、监工等机构,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向心力极强。
孩提时代,我和村上的小伙伴们常把苍蝇拍死,放在蚂蚁出没的地方,等待着蚂蚁王国的臣民们精彩的表演。
开初,来了个侦探小蚁,发现死苍蝇后,马上爬上去检验一番,然后爬下去,沿着来时的路径,返回蚁洞。不一会儿,在侦察兵的引领下,蚂蚁们出洞了,浩浩荡荡向目的地进发。队伍中,间杂着几个大得多的秃头,我们认为他们是和尚,又像监工。蚂蚁们到了庞然大物苍蝇跟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嘴啃脚抓,齐心合力,拖起苍蝇向洞子方向游移。
小伙伴们于是有节奏地齐唱:
蚂蚁子,抬葬子,
抬到洞口子,
一起吃巴子
……
孩童们把蚁蚂群当成人们送葬抬柩的阵场。那秃头蚂蚁,不参加搬运,只在前后走动,不就像送葬时只管打鼓吹唢呐的和尚么?一路上,游移一程,累了,就由另一批蚂蚁顶上,人们抬柩也正是这样。
如果家乡的蚂蚁是小人国,野人山的就是巨人国了,它们的声势大得多,十分壮观。三五成群的蚂蚁围成一圈,用颚镊共同啃下一团团皮肉。肉团有大有小,大块的由一群蚂蚁拖拉推搡着,风风火火送往榕树蔸下的枯洞里。蚂蚁是动物中的大力士,有比自己体重大十数倍的推举力。小块如算盘珠的肉团,啃下后,就由一个大力士举在头顶,蹒蹒跚跚地运回去。
这时,一路上忙忙碌碌,川流不息。一团团啃下的肉块,在蚁群的运作下,徐徐蠕动,好比公路上行驶着的运输车队。其间,个头大如拇指节的秃头蚁,像是在监工督阵,更像在鼓吹哀乐。
那具尸体已被啃得白骨毕现,连裤腿裹着的大腿、脚肚的肉都被从裤管里拖出来,蚂蚁们大概也享有一点自由权,完成了公共财富的搬运贮存后,搞开了“自留地”,大家涌向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