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手,问:“大人,您说什么?”
苏韧的眼睛里,闪烁着如王蛇的火花。他转头向背后,看似盯着什么瞧,实际却闭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某处放着一面小小镜子,能汇到阳光,刺伤人的眼。
他心潮澎湃:能行么?不行么?上天显灵吧!
二木头直起身,顺着油布边缘瞧。
瞬间,他“啊”了一声,跌下了篷子。
他是个大个子,一跌非用小可。竹竿油布,噼里啪啦,向苏韧滚来。
苏韧捂着眼,向边上躲闪。不知道哪位泥瓦匠的刀正搁在砧木近旁,正好一剜。
苏韧惨叫一声,昏死过去。迷糊中,他听到更惨的叫声,像是地府召唤……
许久许久,苏韧彻底苏醒。
“阿墨?阿墨?”
“大人,大人?”
苏韧茫然望着头顶的一圈人脸,问:“嗯,发生什么事?”
“哎,一个蠢材跌下篷子,连带你受伤。方才太医来给你治了,说伤得不巧,被削了大块肉。”
一官员用手帕替他抹额头。
苏韧表情微妙,问:“除了我……还有人受伤了么?”
“有!那蠢材被石灰水溅到了眼,当场瞎了。皇宫禁地,他叫得疯了似得,一直嚷嚷说刺眼,刺眼!我等令人赶他回去了。”
苏韧皱眉叹息:“哎……可怜!”
毫无疑问,二木头必定看见了镜子里的反光。
“老兄,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阿墨,善良也该有个限度。你的腿要不是医疗及时,非坏死不可。哪朝浩大工程不用白骨来填?我们这头回出事故,本该庆幸,可惜你伤了,谁来料理烂摊子?”
苏韧坐起来:“我可以,我可以的!轻伤不算什么,宫室是国家重地 !我最近腿脚不便,烦请各位兄长助我!”他说完,虚弱躺下,心中喜悦无法发泄,只好偷用指甲盖弹弹耳垂。
众人慨叹一回,有佩服苏韧能忍耐的,也有自愧不如他敬业的。
眼尖的发现了苏韧清早抱来的一大堆书,上面一本,工整写着《本朝天工记事》。
“这是什么?啊,上面有我的名字,喂,还有你的,他的……”
苏韧轻声解释:“是工部官员以及各位仁兄的营造监工经验,大家曾有笔录给小弟,也有口述的,小弟已汇编成册,完工后,请人润色后上呈给万岁,才不枉诸兄指点小弟的心意。”
众人感动,投桃报李,纷纷设想如何分担伤者的工作。
回家后,人人说那苏韧宅心仁厚,因此他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一石千浪,工地事故不久传遍。连续几天,苏韧带着拐杖,瘸着来报道。
消息上达天听,皇帝更宅心仁厚,他下旨:免责肇事工匠,奖励受伤监工。
苏韧两袖清风,把赏银如数托人交给了二木头。
从此,他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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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受伤,谭香肉疼,可想而知。
她觉得近来家里肯定沾上了什么邪气,迫切希望做场法事。
苏韧却告诉她,已经请好了高僧,即日揭晓。
一晃谭老爹忌日到了,谭香拿了根竹叶,在门前点上买来的玉泉水。
清泉洒入土地,毫不留痕,总算在闷热里添了丝凉意。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
出家人披着袈裟,鞋袜上布满灰尘。谭香惊喜,认出是圆然。
“师傅,居然是你?还无尘呢?看你鞋袜。”她高兴得用杨柳枝去扫老僧足下。
圆然合掌进门,笑道:“阿香,你坐一会儿吧。”
“我哪里坐得住?师傅来京,还混得下去么?”
圆然说:“外来和尚好念经嘛。贫僧如今不大肯接做法事的活儿,太拘束。我多在各处讲讲学,预备刊印一本泡圣人口水的《金刚经解密》,到时送你们两本。”
谭香哈哈大笑:“送一本就好,我们全家合着看,其实,就是我们当家的看得懂。哎,师你傅还不知道吧,阿墨在宫里受伤了,腿脚大不好。我怕他落下病,天天鸽子汤鹌鹑肉喂着他呢。”
圆然数了几下念珠,讶然说:“还有这事?贫僧是一点点都不知道啊!”
苏韧拄着拐杖在书房门口拱手:“师傅,请进来说话。”
谭香上赶着献茶递果,按着苏韧肩膀让他坐下了,才和三嫂一起杀鸡煮羊去。
圆然四顾:“你们的排场已不小了。嗯,那边有棵龙槐树。我寄居寺里面也有,黄昏到寺蝙蝠飞,故国西山入梦青。流年匆匆,太匆匆!”
他看完了树,顺便关门。
他笑了几声,对苏韧道:“阿墨,你知我为什么来京城?”
苏韧摇头。
“贫僧上京,一是为了我,二是为了你。”圆然品了口茶,蹙眉道:“这茶叶不是上贡的。你目前还是官小!”
苏韧说:“我喝不出好坏来。师傅,您为何在蔡家出现?”
圆然拿起折扇,用扇骨搔脖根痒,说:“因为六合有人捕捉了人犬,我一路跟踪来了京城。你不知道:凡是练习青华仙册之辈,必定要豢养人犬,以作药引,还要取快新鲜人肉……呀,你大概也是为了人犬受伤的喽?人犬果然在蔡家!”
苏韧想到了宝翔,微微一笑:“知道在蔡家又如何,师傅你奈何他不得。”
圆然扇风说:“我老了,绊倒他有什么意思?我奈何不了他,但你说不定胜他。看你,连移花接木受伤这种高招都使得出来……名师出高徒啊,我死而无憾啦!不过,阿墨,你从前有没有得罪过蔡述呢?”
苏韧寻思半晌,摊手说:“没有,儿时我们当过几天玩伴而已,那时候他与我很好。”
圆然点头:“那么定是我多心了吧。他既与你分享药引的秘密,一定信赖你得紧。蔡述看上去可怕,其实没什么可怕。他树敌太多,成众矢之的,正是皇帝所要得。皇帝若愿意,随时可以名正言顺叫他卷铺盖滚蛋。”
“为什么?”
圆然用牙签挑个果脯,方说:“所以,你还要跟师傅学几招。前几天,蔡姑老太太患病,我是毛遂自荐去蔡家念经的。夜深人静,我和一个老尼姑切磋些名门八卦。那老尼姑说蔡述的母亲公主瘫痪多年,全靠宫中施舍药材延年。你想,只要他母亲一死,蔡述哪怕再神通广大,也不得不丁忧三年,皇家顺理成章收回权利。即便皇帝不许他丁忧,蔡述怎经得起全国人的口水?越是奸臣,越爱当孝子呢。皇帝现在不许蔡述的母亲死,便是还要用他。那么好一个挡箭牌,不用白不用!如今大家都口口声声咒骂蔡氏父子,谁还记得皇帝当年血洗朝廷啊?”
苏韧入神,浑忘不适,问:“那弟子要跟着蔡述,将来不是一起倒?”
“阿墨糊涂。人是墙头草,跟着强风转。你明着跟蔡述,暗中效忠皇帝,设法接近皇太子,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苏韧笑:“是,弟子糊涂。师傅说上京来,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是要告诉我这些话?”
圆然摇头:“哪里哪里,这些话,是我上京之后才想到的呢。一个没后代的人,又错过了遗臭万年或万古流芳的时机,只能像我这样,教教可造之才了。”
“那么……?”
圆然满脸正经,放低声说:“除了人犬,有件事情与你有关,促使我上京。阿墨,前些日子有人来六合,出钱查你身世了。幸亏遇到了我,不动声色替你遮掩过去。”
苏韧愕然:“那肯定不是官家的人。官家要查,何必问你老和尚?出钱查我,究竟是谁呢?”
圆然笑声如瓮:“当我顺藤摸瓜,找到他府邸时,我倒是有点惊讶,想他和你有什么关系?哎呀呀……天好热……”
苏韧晓得圆然喜欢卖关子,以此为乐,故意说:“师傅,你还是不要告诉我吧。万一我认识此人,脸上藏不住怎么办?”
圆然收了扇子,道:“你当然认识他,他是你好朋友沈状元的爹爹——名叫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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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字也叫更新,一万字也叫更新,但通常都是数千字啦。)
闻香识男人
苏韧沉吟片刻,反诘道:“是他?”
“是啊。”
苏韧回想良久,说:“我与沈状元交好不假,但沈明乃是他父执辈的人。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曾提到过要我扶助沈卓然,而他则会以财力匡助我……但是,他为何要查我的身世……?”
圆然翘腿:“哧,他富可敌国,你区区小官,他要求你做什么?帮他儿子?他儿子蒸蒸日上,轮得上你帮?他初次见面就抛出个巨肥的狮子头给你,背着你又派人千里南下查你祖宗八代,明明是在乎你在乎得紧呐。你是个青葱少年,与他素昧平生的,他对你上心,无非有两种可能:
往好里想,他就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往坏里想,你让他想起来最见不得人的往事……“
苏韧哑然,旋即苦笑道:“俗话说:出家人口吐莲花。师傅啊,你且吐莲花,莫要取笑弟子。我爹定然早就死了,才会让我母子孤苦无依在湖州漂泊多年……至于见不得人的事情,那沈明必然是有一车。人无横财不富,何况他家那样的阔!”
竹影透窗,圆然的青白头皮上,有数只“个”字晃动。
他放低了声:“阿墨,这回由我弥缝,那沈明查不出你的来历。将来你或许有露了破绽在他眼里,万一你真是与他的隐秘有关的,他岂能容你?师傅与你交个底,我已会过沈明了。他家里为小孙女周岁祈福,广邀四方高僧,我也去了一趟。因他好古董,我便谈起宋人书谱,让他附庸风雅。照我看,他是个‘面目全非’的老滑头,若活到我这岁数,他比我还要奸呢!我觉得他的声音是憋出来的,容貌是伪装过的。当然国朝灭亡,我为了活命,东躲西藏,这些伎俩都熟透了的。一个人为何要这样?答案是:他怕有人认出来他来。那老东西明明是在京城长大的人,却非要说自己是常年在南海。他明明有皇帝撑腰,却装作和皇家毫无瓜葛。嘿嘿,你们这样的孩子,皮里带刺,肉里水嫩,还没烂到骨头里去,又哪里能想到世间有那么多毒水呢?”
圆然说得酣畅,拿出个小葫芦,开盖尝了一口,舔着唇皮说:“这是我自制的芦荟汁,调了今年钟山上的梅花雪,在京烦热,全靠此物明目镇心。”
苏韧方才回过神,他双膝跪倒,抓着圆然的手:“师傅,您是如何看出来的?弟子求您一定给指个道儿,要不然,弟子的路可难走了。”
圆然说:“吓,跪什么?师徒俩是一家子,师傅能胳膊往外拐?要问我为何看出来,说穿了也不稀奇。我自己在京城长大的,上了年纪,益发怀念故乡的一切。帝京风物,四时节令,方言食品,都自成一体,与其他地方不同。沈明虽能改容哑声,但当他邀我去他卧房赏鉴二王真迹时,我就看清楚了。他盘中果脯茯苓饼,炕上蓝田硬枕头,言谈间京韵俗语,只能说明他从前惯在京中的。要说他和皇帝有往来……更是简单了……”圆然一笑:“因为香。”
“香?”苏韧好奇。
他想起上次与沈明夜宴,四周那浓郁如仙乡的香气。他回家后,多日都洗不掉。
圆然点头:“正是。你也知道我少年时,家翁便是独揽大权的宰相。我成日调脂弄粉,游戏十来年,天下有什么香能瞒过我去?沈明屋子里燃的香,乃是来自西域的稀世珍宝,名为龙诞香。”
“龙诞香?钱能通神,他既然有钱,怎么不能买些来?”
圆然仰天吐气,叹息道:“苏韧苏韧,我以为你本是个不俗的,却如何与暴发户们一般俗起来?
如今人有钱,恨不得人人知道他有钱,连嫦娥的月宫他都敢去问价来。须知有的东西,你有钱却无处买去。沈明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