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厨气势汹汹,把荷叶里包着的鸭架子迎面丢去……
亏得谭香能闹,蔡府厨房里如同炸开了锅,远近闲人全往那儿跑。
宝翔趁这工夫从容得手,救出了人犬。人犬虽然受伤,依然凶,宝翔点了他睡穴,用腰带将他绑在背上,施展开轻功,从蔡府花园一角跳出了墙。
小飞驾驶马车,正等接应。宝翔把人塞进车子,小飞旋即扬鞭。
“老大,那是人犬?”小飞问。
宝翔想到了人犬的真实身份,不由叹息:“他是个人,不是犬!我驾车,你去后边瞧瞧他伤。”
小飞进了车厢,惊呼一声。
他探出头,脸上布满冷汗:“老大,从没见过那样的伤口。蔡述家……吃人剥皮不成?”
宝翔皱眉,肃然答:“别信那些无稽之谈。蔡述是奸臣,不是人妖。他真想要人犬的命,我们根本救不着他的,你明白么?”
小飞依然迷糊,但看宝翔顶真,他点点头。
马车一路飞驰,出了帝京。城西高地连着低洼,有荒凉的前朝坟墓,古寺萧疏,芦苇葱茂。
“老大,你打算把人犬安置在那里……?那是本帮机要所藏,老冯老徐上了年纪……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半人半畜牲,咱们不该费如此大周折。”
宝翔道:“多嘴!你怎知他和我毫无干系?老冯老徐都是钱塘帮老江湖了,除了他们谁能看顾好人犬?你以为锦衣卫那些少年得志兄弟肯关心它?他们只晓雄心壮志,还不晓得块肉余生哩。”
他们到了一座早年因地震而坍塌的古寺,穿过废墟,来到古墓前,宝翔敲打已磨平的半截墓碑,朗朗念道:“怒声汹汹势悠悠,罗刹江边地欲浮。老人家,是我山白!”
不一会儿,坟墩上挪开了几块砖,有个白发老人露出头来,满嘴酒气:“怪不得昨晚上还梦到我们在钱塘帮里跟着老大喝酒猜拳,今儿山白你便来了,怎么,又有什么宝贝要藏在我们这儿?”
宝翔大笑:“哈哈,是宝贝,你老把门开大点吧!”
话音刚落,墓碑已被里头人踢倒了,一个大通口出现在宝翔他们面前。
小飞赞道:“老徐你好俊身手,北海帮里的兄弟到你这个岁数,大概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你的。”
老徐怪笑:“少拍马屁,我可是钱塘帮的旧喽罗,缩这蜗居养老,最多是给我们死去老大的儿子帮帮忙,绝对不会加入什么新帮派,我也不会教你一拳半脚的……”
宝翔二人合力,把人犬运入墓道,一直呆到了黄昏才出来。
小飞说:“老大,蔡阁老一定会猜到是我们出手劫走人犬的吧!”
宝翔哈哈笑两声,拍了一下他的头:“孩子,猜到和抓到,是天和地。所以说抓奸在床,擒贼拿赃,他既然方才没捉到我,那我可以一万个不承认。再说他私藏人犬,犯不着质问起本王来。”
小飞点头,又问:“老大,你手疼么,为何你总闻那几根手指?”
宝翔忙甩手:“没有啊! 咳咳,没有!”
他们走下坑洼的土路,留下林光山色,残阳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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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香在厨房吵架,兼之和女儿难舍难分,她正式辞别时,天色已晚。
蔡家管事告诉她:苏韧因公务,先一步离开了。
谭香有点意外,但她素知苏韧做事一丝不苟,宫中工程万千头绪,假日要他前去也属正常。
再说,苏韧定是不忍心打断自己和女儿难得相处……如果他得知人犬在蔡家,且为宝翔营救,会作何感想?他是不赞成冒险的吧……还不知道大白是不是顺利救出了人犬呢。
她到了家,苏密直打哈欠,佣人们好像一个都不在,唯有书房里亮着灯。
谭香兴冲冲推开房门,苏韧放下手中工程图,微微笑招呼她:“回来了? ”
他一向清澈的眼眸有些许润湿,显得他面色愈加素净,表情异常柔和,像是天生逆来顺受。
谭香说:“嗯!你不是有公务么,我还当你在外头吃饭呢?”
苏韧的眼角抽搐了数下,浅笑说:“总还是在自己家里好,离你们近些,我好心安。我叫了几个食盒,还把水烧好了。你管孩子吃饭洗澡,莫要管我了。公务琐碎,颇为棘手,今夜我需得心静,也不知会看书到几时,不如睡在书房吧 。明日我早早要去宫中当差,只好不跟你告别了。”
谭香本想一吐为快,但心疼丈夫操劳,便点了点头。
她总觉得今日苏韧有些古怪,可是一点都找不到破绽来。
苏韧垂下眼皮,装出专心的样子,不再和谭香搭话。
谭香在屋里转悠几圈,拍死只蚊子,给杯里添满了水。
她俯身看苏韧手里纸张,轻轻把头压倒丈夫的肩膀上。苏韧身子不易察觉的一颤。
他折了眉毛,笑着拍拍谭香的头,说:“你去吧,乖!你在时候,我念不进去……”
谭香想自己粘在边上,丈夫更不能早休息了。
她笑着抽身,说:“单是今晚上许你不和我睡。”
苏韧咬了咬嘴唇,道:“是,是,是,娘子你去吧,苏密还饿着呢。”
谭香一关门,苏韧便趴在桌面,再无法坚持了。割肉后即便用了上好的药,疼痛是钻心的。
按照这样的光景,他确实应该告假数日,以求痛苦减轻,早日复员。
可是苏韧以为这种办法太不实惠,而且愚蠢,简直对不起他的伤腿。
他的监工,到目前为止仅仅是没有出差错,谈不上出色,更不会给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个平庸的官员,如果还要“缺勤”,那么坏评价便会接踵而来。民间人说“久病无孝子”,那是指亲人骨肉。而在任何衙门里,特别是大内,几天请假就可能招上司讨厌,给同僚以中伤自己的机会。所以,苏韧不愿意。
监工的活计,必须咬牙干下去。同时,伤势是不能瞒人的。
人有时会“灵光闪现”,当蔡宠帮苏韧包扎的时候,苏韧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的计划,是先从隐瞒谭香开始的。
今天,除了蔡述,他自己,还有蔡宠,谁都不知道那个秘密。蔡宠已答应,明日天不亮就赶车来接,送他去皇宫。
如果一切顺利,明日太阳升起之前,他会和平时一样,面带笑容,兢兢业业坐在工地的一角。
他是监工。他会知道每一班工人何时何地如何上工,也知道每一处的危险,每一丝的隐患。
苏韧摸了摸伤腿,更加自信的一笑。
他胸有成竹,这伤口值得。它会带来蔡述进一步的信赖,因为他们一起犯了“欺君之罪”。
而到了明天,它会让苏韧这个监工,留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名声。
他决定把和蔡述私下的肮脏交易,巧妙地伪装成一次“因公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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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韧睡着,梦见自己沉在水底,被重重水草缠住,不得脱身。忽见一道金光从水面透入,偏生梦醒了。醒来生疼,尚不如死。他用水沾手绢,擦遍了汗湿的躯干,长出口气。他估摸已到三更,总要填些肚子。然厨房距离百步之遥,想来想去,还不如把谭香私藏的花生米全吃完。
他咀嚼花生米,重看新宫的工程图,把自己即将施行的每个步骤都过了一遍。那一张张面孔,尖叫的,冷笑的,惊骇的,恐惧的,都在他眼前闪现。而苏韧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他掏出一面鸭蛋镜,呵着气,用袖口把它擦亮。
有人敲门。苏韧吹灭了蜡烛,一脚拖着伤腿,抱了大堆的书籍,挪到屋前。
月光渐稀,蔡宠一把提携起苏韧,直把他塞入门外马车中去。
车行了半程,蔡宠方问:“你疼得厉害吧!”
苏韧舔着牙缝里的花生屑,道:“还好。”
蔡宠沉默良久,说:“你铤而走险,心里不怕么?”
苏韧想老管家大约猜出了几分,笑答:“还好吧。”
蔡宠长叹一声,等马车到了皇城根儿,才说:“太平多年,兵不恋战,你这样大胆的年轻人稀罕。想当初的青年人里,俊杰辈出,却只有两个人能做到你的地步。”
苏韧小心翼翼拆开了绑腿的纱布,答应说:“您过奖了。那两人之间,一定有老阁老。晚辈儿时,曾亲沐您的主公蔡文献大人的教诲。我比不得小蔡阁老,辛辛苦苦只为了图个富贵子孙,终究是个垫背的命……嘶……”
他往左腿的血洞里撒了些药粉,将药粉与纱布一同揉在张废纸里,丢到了路旁臭水沟。
到了禁城附近,蔡宠帮苏韧下车,意思他只能到此止步。
苏韧好不容易,才把手里的书抱稳。
“你走过去?”
苏韧微笑点头。晨风一吹,他精神抖擞,缓缓抬着右腿,向宫门移去。
紫禁城每日来去无数人,但苏韧是少数能对门卫报以笑容的,因为守门的御林军颇熟悉他。
苏韧把书捧高,半遮了眼睛,吃力地向御林军们指指腰间玉牌。
卫兵招呼他:“那么些书?大人你可得走慢点。”
苏韧轻声道:“公务所需,不得已啊。”
他果然走得非常慢,近乎老态龙钟。但有了那堆破书,谁还会怀疑他?
宦官们忙着洒水扫地,苏韧拖拖拉拉,避开水滑砖地。
好在没几个人留神看他的脸,要不然,一定会被他那雪白脸上火然般的眼睛吓住。
他到了工棚,放下书,天还未亮。他喘口气,小腿裤子已粘住了肉,疼得麻木了。
他想:猴子盘算上树并不难,但要它下海游水,提着脑袋走路,到底有点难。
想到这里,他独自呵呵笑起来,笑到浑身骨头酸痛,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工棚里的官员们正在酣睡,他却来回在台基四周摸索,暗暗把鸭蛋镜藏在对着太阳的地方。
所谓“高台榭,美宫室”,新宫的台基挖得很深,至今夯土尚未完工。台基周围挖有纵横凹槽,到了本月,工匠们须得用石灰浆水刷基座的缝隙,才能保证日后建筑排水。
为了节省人力,工地上就近设有调和石灰水的浆池,派一名工匠负责。浆池冒着滚滚气泡,能把猪烫死。炎夏被分派这个苦活计的,俱是人缘不好,或公认最傻的。
比方说苏韧三丈远的小子,绰号“二木头”,他只比木头多张嘴,话并不曾比木头多几句。山里孩子肯吃苦,他在京学徒多年,赤膊和起石灰,不带怨一个字。日日数他上工早。
因昨天是假期,缺乏人手。工地上人们为防下雨,特为在凹槽上搭了油布蓬子。
此刻虽才蒙蒙亮,二木头已和起了石灰浆,工匠们七手八脚,动手拆散篷子。
苏韧坐在靠着石灰池的枕木上,嘱咐大家小心。
有人说:“我们自会小心,大人您也不嫌热?”
苏韧笑:“彼此彼此。”
有两个干杂务的工匠因为酒醉闹事,前日被京兆府拘了。此事除了苏韧等官员,并无几人知道。拆篷子的时候,大活才想起来他们,苏韧并不提他们犯事儿,只左顾右盼,仿佛忘记了。
工匠们因监工长官坐在石灰池附近,怕毛手毛脚丢大油布伤了他,便从远处拆起。
按规矩,日出时必须拆完。日头从彤云里跳出,苏韧故作焦急,啧啧几声。
二木头素来敬佩苏大人礼贤下士,他望着苏韧驻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告奋勇道:“大人,我去!”
苏韧眼色温软,压低声摆手说:“你还不够苦,不够热?傻呀!”
在这个世界上,傻人都心直。往往聪明人给了点甜头,他恨不得掏出心去。二木头不顾苏大人好心,拖鞋顺竿爬上了近处的顶。
苏韧的心怦怦跳,他扫了眼沸腾的石灰池,等着日光强烈起来。帝京的夏天,太阳露脸半个时辰,就泼辣得不得了。苏韧吹了口气,又吹了口气,二木头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