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只有两株人高的红珊瑚树。那张床以黄铜铸成,形状古怪,好像是一枚刨开的佛手瓜。宝翔思忖:人都知道紫禁城是皇宫,但万岁的炕也就那样,比起沈财主倒寒酸了。
    一个正常人为啥要睡这样子的床?他转身,碰到了个梳妆台,碧玉里嵌着圆镜,桌面摆着漆花妆奁,倒像是女人家的用具……可能是沈凝不为人知的小妾所居?
    宝翔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盯紧沈明动静,看他到底歇在何处。
    在这里,外间交谈声倒是清晰。沈明声哑,衬出苏韧声亮。宝翔从没有这样好好听过苏韧说话。他好像正和沈明商量要借沈家储存的木料,但是又不局限于此目的,什么都能和沈明聊得起来。
    宝翔想:如果自己还是老唐王身边那个不解世事的小孩子,一定会喜欢听苏嘉墨说话。那个人每个字都不过火,总是进退自如。
    这时候,他听苏韧说:“多谢老伯慷慨仗义,不觉已打扰多时,晚辈不得不告退了……”
    他松了口气,想苏韧总算唠叨完了。他屏息,听到交错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了回来。脚步声重,不像是苏韧。
    那人打个呵欠。宝翔忙不迭跃上了房梁。
    墙面上的画屏风里穿进来一个人。他身材胖大,面色紫红,正是沈明。
    沈明冷笑,自言自语道:“哼,会说话能买乖么?不能。木料……给你一半不错了。四处水灾,正好抬高市价……皇帝能出给我几个钱?不过是给个面子罢了。”
    他说完,坐在梳妆台前,样子轻巧熟练,好像是常化妆的半老徐娘。
    宝翔睁圆了眼睛,巴不得看更仔细。
    沈明对镜翻弄,竟然把自己下巴上的胡须一缕缕揪了下来。揪完了,他满意一笑,蘸水擦脸。镜子里,出现了另一张脸,比起沈明,那张脸蛋要光些,皮肤要白些,瞬间年轻了十岁。
    换了旁人,不一定能看出沈明是哪种人。
    可宝翔乃金枝玉叶,打小和这类人打交道的,怎么看不出来?
    宝翔骇然,心中哈哈而笑。苏韧给自己安排的节目,真太精彩了。
    他恨不得大叫:姥姥的,这沈明就是个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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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翔将心比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太监,每日要乔装打扮,身兼天下第一富商和皇子假爹爹的两大身份,一定会累死累活等着短寿。沈明之精神,哪能说唯利是图,分明是皇家“孺子牛”!
    果然,沈明连打着呵欠调移香炉,又拉两块黑绒盖住珊瑚树,他挪上铜床,不久即鼻息沉重。
    宝翔悬在梁上俯视个胖太监睡觉,有什么趣味?但他忠于人事,非要配合苏韧试探一回不可。他闭目养神,本想等待沈明睡熟。然而渐渐的,他身骨舒坦如卧莲台,耳边竟仙乐飘飘。宝翔诧异,莫非是神游天外?他张开眼,面前却是酒池肉林,妖女肉袒……宝翔疑惑之间深吸口气,更觉魔香浓郁,如坠罂粟花海。他急忙调息稳住,默念北海帮帮规,再以血气猛冲头顶百会穴,方才从迷梦里惊醒。他心呼好险,屋内依然是静夜无邪,唯香雾缭绕。
    宝翔一嗅,顿时明白。想必这沈明常失眠,所以睡前在炉内添加了南洋提炼安眠香料。主人惯用倒无妨,可宝翔这种不速之客,一时差点被牵入歧途。
    宝翔再不敢大意,微微动弹绷直的大腿。他全神贯注,分辨着沈明的鼻息,冷不防脚踝上被什么凉冰冰的东西扫过。宝翔惊觉,佝起身,警惕注视脚跟,凿井上只有藤花浮雕而已。宝翔纳闷,但自己横在梁上,也不便于一查究竟。
    为了安全,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屋里除了沈明酣睡之声,再无其它声响。
    宝翔咧嘴,无声哈哈,心说时辰差不多了。
    他飞快怀里掏出一丹丸,以拇指大力碾得粉碎,洒了下去。方士们骗钱的玩艺儿实在不错,屋里顿时笼罩薄薄烟雾,凭宝翔的功力,也只能隐约看到铜床。
    苏韧曾说:无论多么凶恶狡诈之人,在真正熟睡之际 ,都是不曾设防的。哪怕是曹操,在梦里也不可能杀人,除非他只是装睡。
    宝翔拿捏嗓子,轻声而从容地呼唤道:“秋实?秋实?”
    沈明先是不应,似翻了个身,宝翔再唤,沈明的鼻息却忽急促起来。
    他嗯唔两声,痛苦之至,似无法从自己营造的甜梦里醒来。
    宝翔模仿着童年时所听到贵人最闲适的呼唤,再次喊:“秋实?秋实?”
    沈明嘴里咕哝,猛然坐起,大声应道:“……啊,奴才在,奴才来了!”
    真的是他!宝翔冷笑噤声。
    薄雾散尽,沈明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坐在床沿之上。
    宝翔想:既然都认了皇帝这个旧主人,为何怕成这样?肯定是还做了不少瞒天过海亏心事吧。
    他贴在梁上一动不动,自信即便是武林高手,亦不会察觉。
    沈明会当是恶梦一场,难道不是么?
    沈明缓缓起身,倒杯茶水,喝了几口,居然笑起来。
    他问:“谁在屋里?”
    宝翔心惊,死活不会应。
    沈明环顾四周,破锣嗓子自顾自笑语:“老夫离京多年,辗转南洋,不惜熏哑喉咙,改变形容,没想到还会有人记得当年那小小的秋实?”他语调一变:“如今,我的钱多得我自己都厌。屋里的仁兄,你何妨现身?与其谈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你我还不如谈谈如何消磨黄金,养老惜福。”
    宝翔暗道:信你才见鬼呢。钱多谁会厌?哪怕给自己给菩萨多烧点纸也好啊。这间屋大得很,真要躲猫猫,本王还玩不过你?
    沈明空坐良久,终长叹一声道:“可惜,想只是梦一场吧!”
    宝翔更加小心,不敢露丝毫破绽。
    沈明重躺回床上,目光炯炯,五指忽向脑后枕头一记重拍。
    铜床嘎嘎作响。佛手瓜形的床慢慢合拢起来,把沈明保护其中。
    宝翔吃惊,他眼皮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往下坠。
    瞬间之中,四面八方,机关齐动,箭飞如雨。
    如果宝翔不在屋上方,恐怕顿会成了血刺猬 。
    宝翔闪动身形,吸附凿井,蜷身井壁。殊不知凿井上也有刀尖露出,“嘶”地划破他衣衫。
    宝翔被逼无奈,情急之下,发现方才藏身的横梁末端凿井对侧,有个小洞。
    他顾不得考虑,吸气缩骨,钻进了那个洞。
    出乎意料,洞子里是个漏斗形,反比洞口开阔,还铺垫着干草,放着个盆。
    宝翔刚出死海,改不了好奇,用指头摸摸盆子,凑到鼻子边。
    恰好洞中有光亮,他哈哈出气,发现指头上沾满了油腻腻的黄金粉末。
    怎么是油腻的呢?他再低头,心里发寒,原来装金粉的盆子里,还剩有半个老鼠的残肢。
    宝翔耳中轰然一声,他这才想到:奇怪,此地怎么会有光亮?
    他抬起脖子,往洞的尽头一瞧,顿时明白。怪不得早些时候脚踝被什么一扫呢……
    一条数丈长的黄金色巨蟒正吐着信子,昂头对他虎视眈眈。
    宝翔从未斗过巨蟒,心里又酸又苦,身上又凉又痒,暗中海骂沈明阴损。
    别人家是金屋藏娇,这老东西活该断子绝孙,他居然金屋藏“蛟”!
    宝翔呆了片刻,对大蛇吐吐舌头,低声道:“哈哈,我是龙王,你是小龙。龙不见龙,你不让我,我只有不客气了!”
    他迅速拔出匕首,又从荷包里翻出粒蛇药,含化在口中。
    他还没咽下蛇药,大蛇已气势汹汹行来。宝翔匍匐,想要避开蛇尾。可是大蛇蛇尾反折过来,金风呼呼,竟拍到他鼻梁。宝翔一下子被击得发昏,鼻血倒灌入喉,腥气得他要咳嗽。
    他抓紧匕首,正要反击,躯干却已经被黄金蟒盘住,手臂使不上力。
    宝翔死命挣扎,蛇盘得却更紧,仿佛冰滑罗网,害得他近于窒息。
    宝翔生死之间,突记起书上说:大蟒出自南方,某些种类性情温和,可以为人豢养。若遇到它挣扎,它出于自卫,一定会越盘越紧,直到你死亡。但人一旦不动,它倒许会失去兴趣。
    他想到这里,恐惧已减少几分。他不仅停止了挣扎,还暂止呼吸,伪装死人。
    大蟒继续盘结了一会儿,才慢慢放松包围,只围绕着“死掉的新猎物”旋走。
    此时,宝翔思索道:如果自己不必杀死这条黄金蟒,而能顺利脱身,那今晚上的事沈明就捞不住什么把柄。事后他大概真的会以为是自己长期疑神疑鬼,以致幻梦错觉。而如果自己杀了巨蟒,那定会令沈明乱了阵脚,不知他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事来,说不定还会波及他曾怀疑过多的苏韧夫妇……
    不过,即便大蟒不害死自己,怎么能毫无痕迹逃出这间屋子呢?
    他感到大蟒就在头部上方,那一丝丝凉腥虽然恶心,但此情此景,是有令他热血沸腾的新奇。
    怎么办呢?如何才好?他冥思苦想,忍不住呼了一口气。
    大蛇移动。然宝翔口里的蛇药味道,令巨蟒不敢太接近。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宝翔听到有人高叫:“老爷!老爷!”
    那陌生的声音似就在门口,可对宝翔来说,无疑是一场及时雨。
    “嘎嘎怦怦”,屋里面又是一阵机关响动。
    沈明假装咳嗽,不悦地回道:“深更半夜,不知道老夫已睡下了么?”
    “小的知道,但大少爷在书房内和客人论事,忽然昏厥,像是背过气去了……小的们没了主意,大少奶奶吩咐即刻请您,小的才坏规矩来报告您的……”
    沈明倒抽口气,口气略为慌张:“啊?这样大事,应速来报我,张太医呢,快去请来!”
    随着开门之声,沈明道 :“我这就去看看……此屋今晚有蹊跷,加上大少爷犯病,恐有鬼在家里作祟,应暂且锁闭。”
    “是!小的这就去请太医!”
    “慢着……”沈明说:“少爷气虚体弱,过去也有半夜读书昏倒的事发生。他是名士,若半夜去请了太医……弄得满城风雨……却不太好,还是老夫自己去瞧了再说!”
    宝翔闭着眼睛,只等屋门落锁,沈明随人去了。
    他想沈凝前生又不欠自己什么,应该不会那么凑巧地昏倒。也许是苏嘉墨搞鬼……?苏韧为何能算得那么准呢?简直是个诸葛亮。当然在戏台上,苏韧这个诸葛亮,一定要涂个大白脸才说得过去。据说,奸臣好侯人主颜色……苏韧呢,就是个奸臣的苗子……
    他这才想起,自己身在小洞里,还有条黄金色“小龙”为伴。
    可当他睁开眼睛,那巨蟒已探出洞口去,好像是才听到主人说话,感到不安一般。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但进口被蟒蛇的水桶腰挡住了……
    宝翔转脸,就在刚才初见巨蟒地方,看到了另一个洞口,垂着条软梯。
    他眼睛一亮,心中大快。沈明那老东西不太会武功,难以飞檐走壁。他来喂巨蟒吃黄金粉,死老鼠,自然要走梯子了。
    宝翔哈哈一笑,巨蟒尾巴又动,唬得宝翔哧溜钻下梯子,走为上计。
    他爬了半天梯子,终于落地。出于谨慎,他不敢再点火折,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处于后半的几个黑房间。他如盲人般开锁落锁,直至逃出了令人心悸的蛇穴。
    按照和苏韧的约定,宝翔等在徐嫂家那条胡同里——一间经营不善暂且歇业的粥店里。
    苏韧让他等了一个时辰,不慌不忙,拄着拐杖,不打灯笼来了。
    宝翔一见苏韧,哈哈道:“呦,你怎么比我还晚到?”
    苏韧微笑:“我为了替你拉走沈老爷,往沈卓然茶里下了药。他晕过去,我要善后,要照顾,要被沈家马车送回去,要注意有无盯梢……自然会晚些。”
    宝翔大笑:“哎呀,亏得沈卓然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呢。但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危险?”
    苏韧淡笑:“如果沈明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