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 舂:形容心跳剧烈,如同捣米一般。乃尔:这般。]”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 暾(tǚn):初升的太阳。],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 囊:从前。],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堂上:指父母。]。”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 会稽:辖今浙江绍兴市一带。幕府:古代将帅在外,设帐幕为府署。后因以幕府指代官员的府署。沈复的父亲时在绍兴府作幕僚。],专役相迓[ 专役相迓:专程派人来接。迓,迎接。],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 握管:指执笔写作。管,指毛笔。],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
    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馀皆浮套语,心殊怏怏[ 怏怏:不快乐的样子。]。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 戍人:因获罪而被流放的人。]。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 射覆:古代的一种酒令游戏。]。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闺房记乐(3)
    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国策:指《战国策》。为先秦时期的著名史学著作。南华:指《庄子》。道教奉其为《南华经》,故称。匡衡、刘向:俱为西汉人。都是著名学者。匡衡以善解《诗经》闻名。刘向著有《别录》。史迁:司马迁。西汉史学家。因其著有《史记》,故称史迁。班固:西汉史学家。著有《汉书》。昌黎:唐代文学家韩愈,昌黎为其字。柳州: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因其曾任柳州司马,故称。庐陵: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因其出生于庐陵吉水,故称。三苏:指宋代文学家苏洵、苏轼、苏辙。贾、董:分别指汉代的文学家贾谊和经学家董仲舒。庾、徐:分别指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家庾信和徐陵。陆贽:唐代作家,长于政论文。]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 入彀(gàu):比喻达到一定的水准。彀,本指弓箭的射程范围。],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 李、杜:指唐代的著名诗人李白和杜甫。],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 姑射仙子:典出《庄子·逍遥游》。本为传说中的神仙。相传其居于藐故射之山,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后用以比喻女子的美貌。],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 李青莲:指李白,青莲居士为其号。]。”
    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 白乐天:指唐代诗人白居易,乐天居士为其号。],时感于怀,未尝稍释。”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 文君:卓文君。为西汉成都富豪卓王孙女,寡居,司马相如以琴挑之,遂与私奔,并与之当垆卖酒。长卿:司马相如字。西汉四川成都人。为著名的辞赋作家。],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闺房记乐(4)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 鸿案相庄:用梁鸿举案齐眉的典故。相庄,相敬的意思。],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 忒忒:忐忑的意思。],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 天孙:织女。]。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 镌:刻。],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 绣闼:指女子的闺房。修,华丽。闼,内室。],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 默证:默默地体悟。证,佛教语,参悟。];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 望:农历每月的十五。],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 联句:即联句赋诗的意思。由两人或多人一起,一人出上联,另一人续下联。],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 非夷:匪夷所思。],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 佛手:佛手柑。]。”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 胁肩谄笑:耸着双肩谄媚地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 瞩:注视。],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 弓引杯蛇:即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的意思],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 旬:古代计时单位,十日为一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
    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闺房记乐(5)
    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 支颐:手托腮帮。],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 陶情:陶冶性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 嗣:继承。]。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 劳:辛苦。逸:安闲。],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 莲钩:指古时女子所缠的小脚,形状如钩。],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 调其言:引逗对方说话。],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 高举:往高处飞。]。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 狗窦:狗洞。]”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 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