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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醒过后再看那两人,论年纪样貌分明是对璧人,论脾气性子,那野马似的人在遇上周周之后就好比套上了辔头……从那时开始,心底就埋下了一根刺。
    心中有怨怼,也有懊悔。对此不但自己清楚明白,择优也看出来了。日子照过,小加出生,择优同孩子处得亲厚,这一切都在提醒着那个事实。也所以那段时间他总在出差出差,这还不够,又想方设法将周周带出家里,让她进公司里生存扎根。
    然而一切还是走向了死路。
    后来他一直告诉自己,择优这人聪明面孔笨肚肠,做事只凭冲动,后果咎由自取,周周更是玉石俱焚的性子,搞得择优入狱,自己抛家弃子居无定所游荡在外……这一切怪谁呢?只怪他们自己。
    想到这里利择良闭上眼。
    他平静地告诉自己,是的,怪只怪他们自己。
    他张开眼漠然地望向车窗外。
    对面楼寓门里走出来一个人,路灯底下看得清楚,正是姓宋的那小子无疑。利择良平定地望着。
    无论如何彼此都不算陌生了,那会儿他出入小镇去看周醒,对她店里这个无名小子连正眼都不曾瞧过,哪料有一天这无名小子会笼络到小加,又这么快在周醒跟前登堂入室。
    宋小雷,陵川大学法学院。他面上那股神气利择良并不陌生,曾经少女时期的周周就是这样,名牌大学高材生,朝阳般的年纪,带点眼高于顶的意味,心中有信念,眼中有理想,前途如一道金光般铺陈开来。
    只这姓宋的小子行事颇有些出人意表。利择良活了四十多年,不是没见识过这种超出年纪的老练,这种出身底层的小子自有一股混赖劲头,他们懂得抓住任何利己的时机,人际关系中不轻易得人,仿佛天生具有处事圆滑的能耐,曾经他就是这么教导自己那个唯一的弟弟,但显然是以失败告终了。
    然而又很难在姓宋的这小子面上看到谄媚,也许是年龄所带来的自尊,细观他的行止尚有三分傲气,然而利择良还是疑惑,怎么周周会同这个人处在了一起,他有什么?只因为他年轻?
    利择良冷眼打量,除了脑袋好使,这小子打哪儿看过去都是普通,眉目只能算周正,与帅气毫不搭边,虽是寒门子弟倒无卑琐之气。他站在那儿,个头高挑身段匀称,如青松般挺直。
    说到底,不过是年轻而已。
    即使是这么晚的时间看到他从周醒住处走出来,利择良仍然不愿将他们关系往暧昧处想,诚然周周活得不够精明,可也不至于这样糊涂,——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像她这种离过婚的女人,是这等年纪的小子搅在一起只会陷入到世人的道德批判与舆论漩涡中不可自拔,她到底明不明白?
    反观自己,婚前从不缺女人,哪一个不是小鸟依人貌美如花,当然也都足够年轻。他早已习惯这些,回头去看中间那五年婚姻生活倒像人生之变奏曲。离婚后他很快恢复从前流连花丛的状态,说不清是不是松了口气。大概也只有这种你情我愿没有负担的男女关系最为合适。
    周周是谁?择优曾经说,周周她是谪仙。
    当时他认定这幺弟满口疯话。后来痛失所爱,才明白择优早就看得明白。落在他们兄弟手中,周周还真似被玷污了清白的仙女,被谪去不知名的小镇过活。
    利择良浮起讽笑,百般讥诮,无济于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利择良无意深究也不愿回想。只是此时路灯昏暗,他望着车窗外那个横空出世的妖怪,只觉扎眼至极。
    时间嘀嗒而过。
    终于,宋小雷移步走近一些。
    路灯映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势在必得,面上那是年轻男人才有的神采。那神采既无关金钱也无关权势,不过就是在最合适的时机达成了最想做的事。
    所谓年少得志,不过如此。利择良也曾经年轻过。
    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发动了引擎。
    刹那间车灯大亮,受那强光所扰,宋小雷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笑意来。
    利择良脑中嗡地一下,似有一根弦崩断,他踩下油门,车头调转方向朝着大门直驶而去。
    掠食者总能轻易辨认出同类。
    那种捕获猎物后宣告独占的气势,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三十、诛心
    宋小雷看着那车驶远,拨电话给周醒。
    她讲话带了鼻音,大约原是要睡了。宋小雷嘱她关好门窗,又问明早想吃什么,几句过后挂断了电话。
    宋小雷望了那窗口半晌,打算回去了。
    暑假他一直住在学校,那里离律所近,交通也方便,唯一麻烦的是公寓有门禁,一旦超过规定时间管理员便会落锁。
    这次宋小雷晚归,敲门时便把两盒香烟抛进了窗口里,那管理员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开了大门。
    “档次又提了,你小子最近发财了?”管理员拿了香烟调侃。
    宋小雷略微一笑,并不言语。
    回到宿舍进盥洗室冲澡,小雷瞧见颈中两道明显的刮痕,他伸手碰了碰,微微有些刺痛,分明是先前她给抓出来的。
    一时心中荡漾,眼里有笑。
    ……只记得当时那双手软得没了力气,不住地从他肩上滑下去,滑下去……后来忽然抓紧了他,紧紧环着他脖颈不肯松手。
    那样白皙柔软的手,又没蓄长指甲,要抓出这么两道指痕恐怕不容易吧?究竟那时她处在什么境地?
    宋小雷悠然神往。
    他想,等天一亮就去见她。
    见了面还要吻她。
    天还没亮,周醒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身边小加睡得正沉。这孩子昨晚休息得不太好,可能又是换床的缘故。周醒不愿吵醒他,起身略作收整便走到玄关处开门。
    看到门外来人,周醒一怔。
    “很意外?”门口的利择良平静地问。
    周醒摇摇头,看到他那双布着血丝的眼睛,打心底里一阵不安,“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孩子呢?”
    “还没醒。”
    利择良说:“我来接他回去。”
    周醒脸色变了。
    利择良太懂得怎样做才能一击即中。他望着她那张泛白的脸,心中升腾起快意,恐怕也只有她以为离了婚就一了百了吧。
    “为什么带他走?”周醒不能相信。
    “你带外人回来,我不放心小加的安全。”利择良口气带些恰如其分的忧虑,仿佛就是世上最慈爱周到的父亲,“做为他的监护人,我得保证他最起码的人身安全,是不是?”
    “利择良,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那小子差点留下来过夜,你以为我没看到?”
    周醒红了脸,大半是因为愤怒。
    “小加朝思暮想等你来,结果你来不过是拿他做幌子,自己倒跟男人厮混到半夜,你说,孩子长大懂事后会怎么想?”
    他质问得理直气壮。周醒就如从未见过这人,从头到脚只觉陌生。
    他终于露出两分不耐烦,“还要我说得多清楚?你想见小加,最好跟那男人做个了断。”
    “你没有权利干涉我。”
    周醒语气同样强硬。
    “没有权利吗?我是孩子的法定监护人,你说我有没有权利?”利择良带出两分笑来,“你是不是又忘了,这孩子姓利,喊我叫爸爸。别忘了还有一个姓利的正在为你坐牢。”
    他话说得轻轻的,周醒心中刺痛难忍,“利择良,你出去!”
    利择良听她声音抖着,又见她面色煞白,心知触怒她的结果只会令事情变得不可救药。然而他也只能站着不动,平淡地说:“我不过是在尽我的义务。”
    周醒对自己说不要低头,不要输得太难堪。
    于是她重新抬起了头,“没有用,我再也不会受你侮辱。”
    “这是侮辱?”利择良失控地笑起来,“是不是当年整场婚姻带给你的只有羞辱?或者跟我在一起就是对你最大的侮辱?”
    “妈妈!”犯迷糊的声音传来。
    小加站在卧室门看,看着面前的两个大人。他父亲朝他招手,“小加过来。”
    小加迟疑了下,走到周醒身旁去。
    “爸爸妈妈在吵架吗?”
    周醒别开脸,眼睛涩痛。
    利择良平淡地移开视线,转向孩子,“小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刚才。”
    “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就是新枕头还不太适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利择良笑起来,“那爸爸接你回去,好不好?”
    小加愣了愣,迎头去看周醒。
    周醒目光灼灼,虽眼角泛红,却硬是没有落泪。她甚至保持着沉默等待孩子开口,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拒绝欺瞒,拒绝不公,精神洁癖一样,把旁人比得周身泥泞低入尘埃。
    利择良心中痛恨。
    小加犹豫着,“妈妈也一起回去好不好?”
    周醒心中一恸,“对不起,妈妈不能。”
    “为什么?”
    周醒咬住嘴唇,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抱孩子回房。
    “因为大人做错事。”她轻声说,“小加,是妈妈做错事,所以没能给你一个家。但是妈妈永远爱小加。”
    “但是不爱爸爸?”
    周醒忍着这煎熬,抬头去看利择良。
    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不期望她的回答。
    周醒轻声说:“你爸爸,会跟我一样,一直爱护小加。”
    一颗大而透明的眼泪跌落下去,小加哽咽着,“可是你们就是不像我同学,他们,他们的父母那样……”终于泣不成声,“你们就是不肯那样……”
    周醒心如刀绞。
    “小加,跟爸爸回去。”利择优毫不犹豫地在她心头加上一刀,“我们这就回家去。”
    他弯身去抱孩子。
    握在周醒衣角的小手一点一点松开。
    利择良给他拭泪,“不要哭,男子汉不要掉眼泪。”
    即使是铁石心肠,他也不想去看周醒的眼睛。
    宋小雷走出校门时天光未亮,他在学校附近打包了三份早餐才去见周醒。
    那边离得有些远,等他到达时天已亮起。
    一辆黑色轿车从他身侧经过,宋小雷蓦地回头,却见那车已转过拐角不见踪影。
    宋小雷心中不安,加快脚步往周醒往处走。
    上得楼去,门半开着,周醒正低头站在门前不知想些什么。看到宋小雷的到来,她仅是抬头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周醒?”
    宋小雷唤了声,打量她衣着完好头发整齐,除了神色间掩不住的失魂落魄,并没有任何显眼的痕迹,周遭环境也没有异常。
    “你怎么了?”他惊疑不定,“小加呢?”
    亏得小雷知根知底,一句话就问出来,“姓利的带走了小加?他为什么?”
    周醒牵动嘴角,“利择良做事,什么时候需要理由?”
    宋小雷心中暴怒。
    面上却还算平静,“他威胁过你?恐吓你?他还说过什么,你一字一句说给我听。”
    周醒哪里还肯去回忆。
    宋小雷望了她半晌,“你现在总该明白他有多卑鄙。”
    周醒苦笑,“我以为我明白得不算晚。”
    “他不准你见小加?”
    “也不是……”
    “条件是什么?”
    周醒愣了片刻,头痛欲裂。
    “他是不是说,如果你想要见小加,就不能再见我?”
    周醒听得一怔。
    她看着小雷说不出话。这都招惹了什么人呢?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难缠,大清早的让人疲于应对。
    “小雷你别添乱。”
    宋小雷恼火,“天底下还有姓利的这种人,离婚了还要干涉别人,他凭什么!”
    周醒越发头疼,回想小加哭泣的模样,心中如焚。小加的监护权问题始终是一个死结,她想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