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周醒低头忍笑。
散步回去后宋小雷负责检查孩子作业,又示意周醒同孩子说话。周醒想了想,告诉小加,明天他的姑姑会带他去看爸爸。
七八岁的孩子已渐渐识得生老病死,经此一役多少感到忧心。
“爸爸手术完会没事?”
周醒点点头。
宋小雷合起作业,恐孩子忧虑,少不了添一句,“过两天好好应付考试,等放了假叔叔就带你出去玩。”
“可是我想陪爸爸。”
宋小雷没出声,到底父子情深。
之后几天他们学校就停了课,学生们都开始迎接考试,律所那边也给了几天假方便他复习功课。
那天一早,周醒接到了一通电话。
宋小雷刚刚晨跑回来,一边擦拭着头发一边听着她对话,慢慢就停下了动作。
不过寥寥几句,周醒就变了颜色。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都望见了彼此眼底的情绪。
宋小雷一言不发驱车疾驰。
到达医院大门时已看到老胡,周醒带着孩子先行下车,跟在老胡后头往医院大堂里走。
老胡疾步穿过大堂去电梯门前,眼见孩子跟不上,回身直接将他跑起来大步走在前面。小加扭头看妈妈,目中惊惶交加。
周醒轻声,“别担心,是爸爸想见你。”
小加伸手握住她的。
老胡带孩子进病房的时候,周醒透过门隙遥遥地瞧到那人,心里猛然打了个突。曾经生气勃勃精力无穷的男人,此刻仿佛打了一场硬仗,面色憔悴,目无焦聚,只在孩子踏进门的一刻闪过一分神采。
他看到周醒。
在那目光笼罩中,周醒怔怔地瞧着他。她想自己的脸色大概是糟透了,因为他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门很快带上了。
后来有无数次,她曾经回忆起这个早晨。回想这小半生,每次遭遇重大变故之前她都曾有过预兆。然而当真置身事中,又难免后知后觉。
她站在走廊的窗前。眼看着阳光如火如荼烤炙大地,夏天已经来了。医院室温低,肢体越来越僵冷。
她转过身。
接到宋小雷的电话,“怎么样了?”
“你在哪儿?”她听见自己声音是哑的。
“停车场,我去找你?”
“……还是我去找你吧。”
宋小雷拿了矿泉水在车旁等着,见周醒脸色苍白,一时沉默无言。他将她拉进车厢里紧拥在怀,半晌,扭开矿泉水瓶盖递给她。
待她喝了水,又趋身搂紧她。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太阳渐渐晒到车顶,即使开了空调也觉燠热难当。然而周醒整张脸埋在他胸前,柔软的,滚烫的,熨在他的心口处。他们密不透风地抱在一起,谁也不想放手。
“前几天见面,”周醒没头没脑地说,“他说后悔没有多陪伴小加。”
宋小雷静静听着。
“我告诉他……”周醒停了一会儿,涩然道,“从前我总是恨他,既然他都没时间,为什么不让我去做?我想着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放手了,我会同他争取小加抚养权,哪怕对簿公堂,哪怕会一直耗下去,一年又一年……可是时间都不允许。”
宋小雷心中恻然。
她仓促地低下头去,“总是来不及……”
“你不要乱想。”他摸摸她的头发,“也许……”
电话响起来。铃声急促敲打心脏,周醒看着那来电号码,一瞬间的茫然无措,终究还是接起来。
“胡伯?”
“小周,出事了。”
之后的话便有些听不真切。茫然中,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她抬头迎上了小雷的目光,纷乱之中仿佛有股清明向上的力量,令她蓦地定下神来。
“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她撑住额头半晌,毫无预征地掉下眼泪。
宋小雷刚要出声,就见她抬起两手迅速拭泪,起身走下车去。
宋小雷到底不放心,锁好车跟了过去。
远远走过去便看到了小加。八岁孩子究竟是否明白何谓死亡?小加正自大哭,看见妈妈的身影便凄惶奔来。
周醒快步过去抱住他。
宋小雷离得略远站定了瞧着。
先前站在小加身旁的是一位身段高挑瘦削的中年女子,长相与利择良酷似,此时正低头掩面抽泣。她身后有位鬓发斑白双目红肿的男人,一手揽过她的肩。
走廊另一头是赶来的刘阿婆,胡伯上前迎着。
再有几位身穿正装的人员跟在姜律师后头,像是利氏的下属员工,行止低调收敛有条不紊,竟像是早就有所准备。
穿梭其间的还有三两名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
宋小雷远远地瞧了大概,目光便锁定在周醒小加身上留神瞧着。过片刻有几人走了过来,周醒勉强同他们谈话交涉。
他便生出两分惆怅。那男人死了,只怕留在她记忆中便永远是死前将小加交付给她的慈父形象。世事大抵如此,时光如水流刷着过往的嫌隙裂痕,那些龃龉终至消失无痕,终有一些事因死亡而变得永恒。
仅此考量,他倒宁肯那人还活着。如果他活着,有朝一日终会变成周醒眼中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而不是永远占据着她回忆里的一方位置。如果他还活着,孩子也不必在小小年纪经受这种苦痛……
宋小雷远远瞧着孩子,仿佛与回忆重叠。心下终是不忍。
无论如何,利择良到底是不在了。
那之后姜律师打电话给周醒,通知她以利百加法定监护人的身份出席利择良的葬礼。
多年不曾踏足利宅,周醒来不及打量那时隔几年分明毫无变化的室内布置,便有几名瞧着眼熟的人过来招呼寒喧。
几位年长的都是当年利老爷子的旧识,另有利氏集团的几名老股董与身居要职的成员,再就是利家家人。姜律师为利氏服务近二十年,对在场诸位了然于心,况利择良那遗嘱中也写得清清楚楚,他名下公司产业股份悉数划到利择美与利择优名下,股票黄金屋宅现款统统由利百加承继,部分钱款待他大学毕业之后方可自行支配。
在场诸位对利家也算知根知底,听了这遗嘱,个个面上不动。
做为利百加法定监护人,周醒有权在他未成年期间对部分遗产任意支配,在场数人心思各异。
中途孩子哭得泣不成声,周醒不声不响地带他离场劝慰。出了主宅走了许久,一直到前头院子里看着已有些陈旧的游泳池前。
事隔几年的记忆旧影仿佛随着那池水浮浮沉沉,晃得她眼前一片花白。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的对话声从花坛那边传来,“……走得这么突然,家大业大,孩子又小。”
“不该来的也都来了。倒是热闹。”
“还有一个,估计到现在还被瞒着……”
“……我看不是瞒着,是拿他当外人,连通知都不肯的。”
“通知了又怎样?最后一面是见不上了。听这遗嘱也没亏了他,出来以后还不都是他的……”
周醒不想听这些,牵起孩子小手离开。
☆、四十二、身体发肤
周醒临回去前利择美约了时间同她见面。有些事的确不能这么仓促落定,小加那边已经放暑假,这一面周醒也抽得出时间。
约定地点是附属利氏集团的一家餐厅,跟利择美同来的还有利择端。
房间设得隐秘,不该在场的都不在,三人相对着坐下来,利择美直接问:“需不需要帮你和小加安排住处?”
周醒也直言,“我打算带他回栖云。”
“那将来呢?”利择美不拐弯抹角,句句问到关键,“老房子现在已经拆迁,你带着小加也没个落脚处。寒暑假孩子可以跟你去栖云,开学以后呢?周周,你还年轻,不如回来陵川,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利择端在旁忍不住,“孩子这么小,没个固定住处是不成的。大人总得先顾着孩子,要不你回大宅住?栖云镇地方小,教育方面肯定不如陵川这边完善,将来孩子读书还要是继续留在陵川。”
他这人讲话生硬,凡事不懂转圜。周醒虽是个温文知礼的性子,利择美却不得不顾虑她的情绪,笑着缓和,“大哥做教书匠做久了,一心只挂着孩子的教育。”
周醒熟知利家这位老大哥的性子。
“大哥,我会把小加放在首位。”
有她这句,利择端神色略缓。
利择美轻轻颔首,“周周,我记得择良生前说过想让小加出去读书。当时担心孩子年纪太小,出去没个体己人看着,不放心。现在孩子有你,不知你愿不愿意考虑?”
周醒怔了怔。
经历这么多,她早不是那个偎在利择良身后的小小孤女,那人生前既把孩子托付,她自然是牢牢接在手中。只为着孩子,将来每一步也得走得稳稳妥妥。
至于利择美这个提议,不需要几番转念,便能想个通透。
出去有出去的好处。若当真回到陵川,想必会有不少意料中与意料外的纷扰。利氏只得小加这一根独苗苗,即使她有心低调度日,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哪里瞒得过有心人去。
利择美见她半晌不语,缓缓开口:“如果实在不想出去,再过个十年也不迟。目前小加暑假,你还有两个月时间考虑。”
周醒望着她的眼睛,多么熟悉。
虽然她知道依这位姐姐的手段作风,恐怕早就在第一时间将她这几年身边来往的每个人都查了个底朝天。
她们相对半晌,过去的时光仿佛横亘着流淌而过。
到底还是利择美透出口气,“周周,你这个倔骨头……我只怕你再吃苦。”
周醒说:“我会护好小加。”
只此一句,利择美终究无言。
临了她把自己和助手的联系方式留给了她,尽管她很清楚,也许周周有生之年都不会拨出这几个号码。
钱财即是人性之试金石。周醒知道,只要那笔遗产一天在小加名下,只要自己一天还是孩子的法定监护人,将来便有无数大小事项应接不暇。
利择良,你在天之灵,有没有想到这些?
周醒总忍不住问起。
这段时间宋小雷还在应付考试,期间不难察觉利家那边一些小动作。周醒尊重他,不曾对这段关系遮遮掩掩,这种时候私底下被明察暗访一番是免不了的。
宋小雷年少老成心思重,顾虑到小加,也就泰然不动,更不曾对周醒提起这些。这段时间已委实够孩子受的,暑假以此开头,几乎没日夜哭泣,连带着周醒也迅速地消沉下去。
宋小雷看在眼中自然焦急,这天考完最后一门课,他问孩子:“有没有想去哪里玩?雷叔带你去。”
小加摇头不语。过片刻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他同周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焦虑。
夜里小加辗转反侧,周醒陪伴安抚。待孩子终于睡去,她却难以入眠,半夜起了身,小小房间无处可去,便站在厨房窗前朝下望着。
宋小雷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跟进去看,光线隐约勾勒出她的身影,分明已清减许多。
小雷从背后拥住她,“你不要再难过。”
周醒心中悲切,又觉惘然。
“就算那人活着,也不想看你难过。”他说。
劝慰之辞并非小雷所长,这话说完便言尽于此。他认真地许诺,“我会多陪着小加。”
周醒转身轻轻抱住他。
小雷总在她的身边。那些最难过的日子里,他都碰巧在她身后,温柔相待,带来莫大安慰。这仿佛命中注定。
“周醒,我要带你回栖云。”
他说:“不准备任何人打扰,也不准任何事让你不开心。”
声音低低的,却坚定得不容置疑。
宋小雷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他们回去了。
小镇时光仿佛永远比外面慢上几拍,一切都似沉淀下来。周醒打起精神投入到工作,离开这么久,小店堆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