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百加心脏猛地跳动两下。
“三天前刚查出来。”
“……多久了?”利百加问着。
“还不到四十天。”
利百加听到自己嗯了一声,良久无话。
这是预料之中的,也是陌生的。
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之后是漫长的冬天,气温下降,时不时下着小雪,宋小雷想每天接送小加上学放学,小加却宁肯骑单车。
“你有时间多照顾我妈妈。”
一句话,让宋小雷也说不出什么。
偶尔还是会翘课,一个人去街角店里小坐。渐渐得知这家店是小楚跟两个朋友合伙开的,冬天生意好一些,许多路人捱不住寒意进门喝一杯热烫的咖啡再上路,算是一个安静的好去处。有时小加待在店里写完作业才回去。
小楚脾气率真随性,咖啡也做得地道,店里还出售一些自己做的小手工品,顾客们都喜欢她。客人不多时她过去陪小加坐坐,小加话少,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写完功课见天色还早,就跟她学刻橡皮章子,两人头碰头埋头专注雕刻。时光随着刻刀簌簌而落,这时他便会记起自己的童年。彼时无忧无虑待在妈妈店里的日子,是他为数不多的欢喜时光。
偶尔又听楚姨聊起栖云,一些她所了解到的关于他妈妈和雷叔叔的旧事,利百加试着整理过去的记忆碎片,再对照如今的那两个人,却只看到平静与相守。
偶尔周醒也去店里小坐,同小楚聊些新甜品的制作,也会聊起小加。
她静静地听小楚描述那孩子待在店里的情形,更多时候,她只是珍惜着与小加相伴的时光,观察着那个静静来去的孩子,捕捉着他每天分分毫毫的情绪变动。
有时也觉无奈,“他长大了,不太喜欢待在家里。”
“有几个长大的孩子喜欢闷在家里?”小楚忍不住笑起来,或许是想起了当年让爸妈头疼不已的自己,又说,“宋先生有时下班也过来看小加,我看他年纪轻轻也蛮上心的,可能跟他从小没有父亲有关系吧。”
周醒应了一声。
小楚瞧她一眼,笑着说:“有我看着,周姐你只管放心。现在情况特殊,你好好在家休养。”
周醒微微一笑,道了谢。
孕初期周醒状态不容乐观,较之上次怀小加,这次孕吐非常严重,出于营养考虑不得不需要时时加餐,为此也就停下了目前的工作。
闷在家中并不可取,然而室外天寒地冻不宜外出。周醒镇日里昏昏沉沉迷梦无踪,她感知着身体发生的变化,以及精神所受的影响,这状态分明不陌生。
过多的孕吐导致营养吸收困难,身体也渐渐虚弱。连带着宋小雷也无心于工作,有时他半夜起床给她做宵夜加餐,凌晨天不亮就起身备好三人份的营养早餐。
利百加静静地看在眼里。
有时他也会寻思,不知当年父亲对妈妈是否也是如此?不管他们后来为什么分开,如果当年有过这份珍重爱惜,那么无论如何,自己也算得上那什么……爱的结晶了。
渐渐也开始释然,关注起妈妈明显凸起的肚子,有时他安安静静把手放在妈妈肚上等半天,只为那一下突如其来的胎动。
那仿若心跳般的一下,时常令他睁大眼睛,心莫名就软下去。
春节前两天,宋小雷像往年一样回家待到除夕夜,傍晚到家时带回来一只纸盒子。周醒打开盒盖,轻轻抖出里面的小衣服。
宋小雷瞧着也好笑,“我还没见我妈做过这种活儿。”
记忆中的杜维贞从来都是搏命奔走,辛苦养家,既当爹又当妈,细看这些小衣服一针一线也的确称不上精细,除了手工缝制的上衣裤子,还有红色绣着大胖鲤鱼的肚兜,一只质地柔软的虎头帽子,一双大概要到孩子百日才能穿的虎头鞋,还有一只绣花的虎头枕。
盒子里没有只言片语,没有问候,自然也没有示好。只有这一针一细透露出送礼物者对未来孩子的重视。
或许该当面道谢的吧,周醒这么想着,却又比谁都清楚,即使为孩子做到这地步杜维贞也未必乐于见到她这个媳妇。
她略微笑着,将小衣服一件件仔细收好。
春节过后,孕期的身体出现更明显的变化。
孕吐症状较之前几个月份有所消减,却仍未消失。睡眠也发生了变化,有时她半夜醒来,心跳出奇地快,神思却恍惚得厉害。
偶尔宋小雷也醒来,知她难熬,不住地轻轻拍着抚着,“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没关系,没关系……”
周醒说不出话,更不会哭。
她对自己的状态心知肚明,也依着一贯的方式维持着缄默,可是身边的人却像是触探到她的心,总能捕捉着她的情绪变动。
“我查过资料,孕期身体的激素发生变化,导致情绪不稳,你不要一直忍着……”宋小雷在黑夜里安慰着,下巴摩挲着她的头丝,“辛苦你了,周醒,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再也不要了。”
周醒无声无息,轻轻倚靠在他肩上。
除了身体激素变化,或许还有过去一段时间的影响。然而她当然知道那些药物是不能再吃了。
有时夜里实在无法入睡,也只是保持着沉默。记忆仿佛把她带回到童年,外婆身边那些孤寂凄楚的日子,求学期间那些朝气勃勃的日子,更多的却是忆起小加幼年时那未曾沾染任何阴影的笑脸。
前尘,旧事,浮光掠影。
栖云的山与月,海岛的风,陵川的雨与雪。
至三月份一个寻常时日的晚饭之后,宋小雷接到老赵电话赶回律师加班,临走前嘱咐家中两人,“早些休息,有事随时打电话。”
利百加率先应下。
他走后近两个小时,利百加检查完功课去洗了澡,想想又不放心,下楼去找周醒。
周醒正坐在落地窗前瞧着,听到后头的脚步声,便说:“下雪了。”
利百加怔了怔,当下走到窗前去瞧。
时间已至三月份,天气早已转暖,这场雪来得仿佛神迹,寂寂的,静谧非凡,连风声也听不见,触目所及只见大雪纷飞。
周醒见他张大眼睛一动不动,不禁笑了下,“要不要下楼去走走?”
利百加当即应了声,随即又迟疑着回头。
周醒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着说:“没关系,今天状态很好。我们穿得厚一些,带上伞,只在楼下散会儿步。”
利百加也觉难得,上楼戴好帽子穿上大衣跑下去。
时间已晚,住宅区里很安静。园子里低矮的路灯昏黄静谧,望着那纷纷落下的雪花,此情此景令人疑似梦中。
利百加与妈妈手牵手走在园子里,有的树木已经发出了绿芽,颤颤地迎着那冰凉雪花,不胜羸弱。
他吐出舌头接到雪花,感受着凉意瞬间消融,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周醒望着孩子笑脸,忍不住轻轻抱一下他的头。
随着利百加年岁渐长,不知有多久不曾这样亲昵接触,他略有些赧然,又觉得难得,埋着头不说话。
周醒仰头望着天空,依然没有风,只有雪花更多地落下,放眼望去视野渐渐成白。不知怎的,过去翻过的经书难以抑制地浮现脑海,那字字句句,仿佛消融在心头。
或许再不必追问营营碌碌究竟所为所求,万物生灵都将随着这流年付之于断壁残垣,万事终将落得这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呼吸颤抖,轻轻喘出一口气,再不去追究这是内心所感还是身体的激素变化所致。
却听到小加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周醒回神,轻轻松开怀里的孩子。
利百加略微笑笑,手轻轻放在她腹部,“小猴子又在踢人。”
周醒定定神,应了一声。这时就瞧见眼熟的车驶进了住宅,车灯斜斜打过,蓦地停靠在路边。
周醒牵住小加的手,情不自禁地朝那车走过去。
宋小雷大步下车,“你们怎么下楼了?”
利百加与周醒不约而同笑笑,“难得下雪。”
宋小雷拿他们莫奈何,虽是特殊时期,也不想紧张兮兮约束过多,只握住了周醒伸过来的手,裹起来轻轻揉了揉,“走吧,我们回家。”
周醒应了一声,随着他们回家去。
预产期已至,利百加虽对此不甚明了,也觉得紧张。
周醒孕晚期的身体见好,孕吐缓和了许多。她早上醒得早,渐渐也能进厨房备些早饭。这天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吃完,宋小雷见孩子动作慢吞吞的似有意拖延,便问:“怎么了?”
“今天不想去学校。”
宋小雷瞧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放心,有我看着她。”
利百加低声说:“都已经超出预产期六天了。”
“这小猴子明显难缠。”宋小雷拍拍他的肩,“走吧,送你去学校。”
一路无话,直到临近学校门口,孩子才问了句,“取好名字了吗?”
“宋相随。”
“小名叫随随吗?”
“嗯。”宋小雷微笑。
名字是他和周醒一起取的。他们愿望简单,只望这孩子不要像童年哥哥那样辗转两地,得不到父母的齐心护佑。只望这孩子与家人不离不弃,相随相往。
利百加又问:“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宋小雷再次笑了,“彩蛋总要留到最后,对不对?”
利百加也微微一笑。
“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让我们祝你妈妈心想事成。”宋小雷说着泊好了车,给小加递过书包。
利百加接了过去,下车道了再见。
这一天注定不平静。至下午第二节课就接到了班主任的通知,“利百加,你家长打电话请假,说是等下过来接你。”
利百加心中咚地一下,“有事吗?”
夏老师微笑,“听说你家里要添新成员了。”
利百加如释重负,出了教室就匆匆打电话给雷叔叔。
“我在带你妈妈去医院,时间来得及。等下有人过去接你,你耐心等着,千万不要着急。”
利百加应下来,听他的安排。
去往医院,宋小雷已等在电梯门前。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揽着小加的肩往产房区域走。等在那儿的还有刘婶与聘请的月嫂。不消多久小楚也赶了过来,上前拉住小加的手。
宋小雷又交待了两通电话,之后很干脆地关掉手机。
他回头望着产房紧闭的大门,一动不动地站着。
刘婶悄悄打量他半晌,最后化作一笑,“小宋,你坐下歇歇,别担心。”
宋小雷定定神,应了一声。
这时候利百加手机乱响,摸出来一看是他姑姑打来的,他快步走到长廊的尽头接起。
“你妈妈情况怎么样了?”
“她还在产房里,”利百加声音绷着,“姑姑怎么知道的?”
“医院有熟人通知。”利择美简短地带过,听孩子似乎紧张,不免添了句,“姑姑过去不太合适……好孩子,你不要怕。”
“知道,姑姑放心。”
利择美临了无话,不觉又笑了下,“小加,见到小孩可不要吓晕过去。”
利百加听得一头雾水,想问,那边却道别挂断。
他收起电话,远远看见产房大门关闭着,走廊上又有两人快步走过。前头那位跟宋小雷打招呼,“宋先生,伯母到了。”
利百加一怔,瞧见了跟在后头的那人。
杜维贞略微添了些白发,面上风霜依旧,一双利眼扫过周遭几人,宋小雷简短地给她做了介绍,双方各自打过招呼。
宋小雷直接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揽住了小加的肩。
利百加只觉肩上沉甸甸的,雷叔的大掌温暖有力,任那双利眼扫过,他心中渐渐归复平定。
这时产房的大门打开,白色制服的护士笑着走出来,“周醒的家长吗?恭喜了,母女平安。”
几人如释重负,刘婶欢喜得几欲落泪,见宋小雷似反应不过来,便说:“小宋,你做爸爸了!”
宋小雷举步就往里走,护士拦住,“大家让一下,病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