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只好都离开。等到我们走到廊檐,才听到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吼:“秋荻!”
那是母后的名字,她平生最爱清冷的秋日,也选择在秋天离世。
我许多年没有听过父亲大声呼唤母后的名字了,外面大雨倾盆,昭阳殿里那个伤心欲绝的男子,已经被死亡所打垮。
从昭阳殿传出的哭声席卷大地。在这种时候,大家都争着哭,谁哭得响、哭得死去活来,谁就最忠心。
可我却欲哭无泪,母后死去了,我照样得活着,我就这样被母后抛弃在一座荒原之上。隔了许久,我才发现王览蹲在我面前,带泪的眼睛正慈爱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他的女儿。
“慧慧,哭吧。你是个孩子,别放在心里。”
我真的没有办法哭,我苦着脸,求救似的看着王览。
他叹气,紧紧抱住我。我的脸贴在他宽大的白衣下面,什么也看不到了。
大雨下个不停,这秋风秋雨,无情地敲打着宫廷。
这一年的第一场冬雪,给父皇的双鬓染上了雪花。他虽然和以前一样处理政务,但却如同行尸走肉般,失去了对任何事物的热情。
王览每天都忙,父皇好像急于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他。母后的头七过后,父皇把我们两人叫到他的寝宫,递给我们一把黄金制成的钥匙:“这把钥匙可以打开密龛中的金匣子,朕若不在,将来金匣子会送到东宫。览,知道太平书阁吗?”
王览迷惑地摇头。
父皇居然笑了笑:“那么你知道明月楼、蕉叶馆和明净书院吗?”
“是。明月楼是纨绔子弟云集的歌楼;蕉叶馆是人迹罕至的饭庄;明净书院是苏州最大的私塾。”王览回道。
“你知道得不少,不过这只是其一。其二就是他们中的歌女、厨子、先生,都是太平书阁的成员。”
王览的眼睛闪闪发光:“莫非这就是陛下信息的来源?”
“不错,太平书阁还有许多一流的杀手,不过他们直属于一个我所信任的人管辖。你所要掌握的,只是信息的精确度。不过王览,你也明白,人为的事情,都不是万无一失的。太平书阁成立不久,上下制度也不明确。若首脑中人有异心,恐怕整个书阁都会失聪。”父皇道。
见王览点头,父皇又对我说:“神慧,你未满十五岁之前先让王览保管钥匙可好?”
我回答:“好。不过父皇,你为什么现在给我们钥匙呢?”
他没有回答。
王览是像柳条一样坚韧的人,看似柔弱,但无论如何用力也压不断。我跟着他在皇宫中穿梭,满朝上下都戴着孝,男人黑衣、女子白麻。下了雪,宫里愈加单调得像冥界。
我问王览:“冬天什么时候结束?”他困惑地望着积雪,不言不语。最近,太傅给我加重了功课,我和王览常常深夜挑灯苦读。不过我坚持不下去,总是疲倦地趴伏在梨花木桌上睡去。朦胧中也总有人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给我掖好被角。
有一夜我在床上醒过来,看见王览仍在秉烛批阅,厚厚的公文堆积如山,他的双肩显得格外柔弱。
外面还在下雪,四周没有声音。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眼泪把被子都打湿了。许多事情还没来,就能让人预感到不妙。父皇渴望死亡的残酷笑容、王览半大孩子的脸庞,和黑白相间的宫廷的冬天一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来年开春,草长莺飞。父皇还是没有脱去墨色的丧服,王览作为宰相,事必躬亲,每日和百官们议事花去他大量的时间。
宋舟去扬州后,军队全部由三叔淮王管理。他虽为最高统帅,但还是要听命于宰相。在王览以前,大部分的宰相都是清谈高手,以口不谈兵为雅。但王览却爱查账本、关心军事,还常常和出身寒门的人谈话。
父皇告诉我们:“神慧的三叔说,览真不像琅玡王家的公子。”
王览笑道:“是三叔高估我了,我不过是放下祖先的姿态,学习古代贤者的风范而已。”在他们眼里,琅玡王家的公子应该是怎样的?我疑惑地看着览。
父皇说:“我还有些话要跟览说,神慧你先回东宫吧!”
我在外面遛了一圈回到东宫,发现王览竟然比我回来得早,他面对着一簇绣球花坐着,春风顽皮地吹皱了他宽大的袍袖。他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今天也颇为放松。人们说王家子弟,即使长相不大端正的,举手投足间也自有贵族的风流气。
我蹑手蹑脚地跑到他的身后,他却像脑后长有一双神奇的眼睛,自动转过脸。
他不是王览!
他有着寒星一样清冽的眸子,看见我,脸上便自然地绽放出笑容,好像确信对方一定会喜欢自己。
我还没有问他,他先自我介绍:“我是王珏。”边说着边行礼,懒洋洋的,姿态却优美至极。王珏是王览的哥哥,我久闻大名。算起来今年他该有二十七八了吧,可是看上去还很年轻。他果然和王览长相不同,可不知怎么,我看了一眼便知道他是王家的长子,就像听到昙花的字眼,就能联想起朦胧的月夜。
“哥哥不是云游雁荡山去了吗?”我随口道。
他笑道:“臣到了那里,雁荡山的雪已经化了,臣一下子意兴阑珊,就转身回来了。”
我心想,这个人怎么那么厉害呢?这又不是我去太液池,看风景不对,就回东宫。听王览说他此去可要走上个把月呢。
他好似看透我的心思:“殿下,古人云,乘兴而去,兴尽而归,不是自得其乐吗?”他的布衣一尘不染,洗得发白,他的神态绝对坦然自若。
自从他上次拒绝担任高官以后,父亲便不再勉强他。王览提起他大哥的清闲时,总是一脸羡慕。无官一身轻,谁不明白。可是人在宫廷,常常身不由己。
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说,就示意紫兰去端果脯来。王珏笑着对紫兰道:“我只想喝茶。”
今年宫里不再流行西湖的龙井,都一股脑地爱上了黄山毛峰。谷雨后的毛峰新茶,不似龙井般绿意盎然,更像是黄山的轻云化雨。
王珏问我:“你和二弟相处得好吗?”
我很自然地点点头,王珏道:“人人都喜欢二弟。其实他也可怜啊,母亲生他的时候遭遇难产,他一生下来,母亲就有了病。不是那种身体上的虚弱,而是精神不好。”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抬头看一眼周围,紫兰的人影早没了。
王珏脸上没有了笑容:“二弟没有说过吧?母亲一见到他就哭闹,说他是害人精。他那时候才多大?和别的婴儿不同,他夜里也不闹,丫环忘了喂他,他也没声。到了三岁,还不说话,人家都以为他是哑巴。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哥,娘怨我吗?’原来他只是以为众人讨厌他,才不愿意开口。
“娘的病越来越厉害。开始还在有说有笑地绣花,一见了五岁的二弟,就发疯似的用针戳他,他却不哭也不躲。家里实在没有办法,将他送到庙堂去寄住。后来娘脑子清楚一点了,我们才把二弟接回来。他却说,‘哥,让我在杭州出家吧,我怕我回去后娘又犯病。’
“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带回家,可只过了一个冬天,娘就一病不起。名医说只有东海蓬莱的灵芝酒才能治娘的病,二弟就日夜不停地赶路,可他一到那儿,娘就死了。你猜我娘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她说,‘阿览可怜啊。’”
我的心一阵抽痛,比起王览,母后在世的时候,我幸福多了。他温和的外表下面,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痛苦?我泪汪汪地看着王珏:“哥哥不说,神慧还不知道呢。”
王珏拥有我所熟悉的王家人特有的亲切,他笑道:“只要你知道就好了。”他又问我,“殿下,知道你为什么叫神慧吗?”
我还没有开口,他就喃喃道:“明慧若神,就是神慧。如神一样有一双慧眼,辨难言之苦,识埋没之人,才是国家之福啊。”
这王珏很是奇怪,不等王览回来就离去了。“臣是个山野之人,受不了这里的规矩。”他说完,便飘然而去。
到了掌灯时分,东宫一片辉煌,松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我坐在殿中等着王览回来一起用膳,可直到两个时辰后,我才等到他。
览面色苍白,紫兰递过去手巾,他把手巾捂在脸上好久才移开。
“今天怎么啦?你哥哥来了……”我问道。也许朝堂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未可知。
韦娘屏退左右后,也忧心忡忡地退下去。王览长叹一声:“殿下,皇上决定北伐。”
“为什么?”自我出生以来,两国边境一直保持祥和,突然兵戎相见,有什么原因吗?
“是这么回事,母后去世,依照旧例臣子只要服丧九十天,此次皇上却下召令全体官员服丧一年。也许是忘记了,三月过后,防守北国边境的将军李方信脱下丧服,被部下上奏弹劾。按照法令,也最多把他削职为民,可皇上却命他自尽。前天李方信带领官员一百多人,逃亡入北境,北方竟然接受了。因此今日皇上龙颜大怒,执意要北伐。”王览一口气说完,有点气喘。
“谁去和北方人打仗?”我脱口而出,问出事件的核心所在。
王览的表情很是痛苦:“这就是问题,皇上非要御驾亲征。”
“那……”父皇生于宫廷之中,养尊处优几十年,又是爱好书画,文人气十足的,连我小小年纪,都察觉到不对。
“我父亲的头都叩出血了,可皇上根本不听。”王览说着,竟然一反常态地焦躁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
我无语,王览也好,父亲也罢,总是男人。男人的心像井,其深根本无人知晓。
“明天早晨,皇上还要召淮王单独觐见。”
“找他干什么?我去,行吗?”
“你太小了。”王览拽过我,和往常一样,把我放在他的膝盖上,面上却带着深思。
这个世界自母后去世以后,就乱了套。我想起王览和我还没吃饭呢,可看王览的意思,是什么也吃不下,那我也不吃了。可转眼王览就冲我笑,问道:“慧慧,有没有吃过东西?”
我点头。
他笑着摇头:“骗我可不好。看小手冰凉的,还不吃东西?”
他走出门外,过了不久,亲手端进来一碗贵妃粥。这粥是用莲藕、排骨炖山药熬成的,鲜香极了。可惜,我吃不下去。
王览只好拿起银勺,一口一口吹着,喂我。
我咽了一口,看看他:“你也吃嘛。你吃一口,我再接着吃。”
他也不推辞,张开嘴吃了一口。
我勉强地挤出笑容,现在这粥好吃多了。
温暖的感觉,从莲花瓣状的瓷碗里传递到我们之间。
人间,仿佛仅存这段温暖了。
第二天,父皇诏令全国,誓师北伐。
为了给朝廷的北伐做准备,全国上下都被动员起来。父皇做了多年的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