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天子,整个南方积累了大量的财物。国库里穿钱的绳子都烂掉了,所以父皇以为自己有必胜的把握。
    “我会在洛阳为你的母亲修建寺庙。”父皇道。我从来没有想到清秀潇洒如父亲这般的男人,眼里的悲凉也可以如此深刻。
    韦娘说,最心爱的东西往往花最少的心思去对待,直到有一天失去了,你才会把整个心都扑上去做无谓的补偿。逝者已逝,活人再悲痛,安慰的往往只是自己。
    “父皇,为什么是在洛阳呢?”我问。
    父皇道:“因为洛阳是牡丹之乡。牡丹是花王,只有花王才配得上你的母后。”父皇拥抱我,我生硬地想避开,可还是被他搂进了怀里。父皇的怀抱比王览有力,他的气息中有我的气息,女儿的骨血来自于父亲,这大概是真的。
    “父皇,你不去行吗?”我终于问出口了。
    “不行,一个君王说出来的话,如果更改就会成为历史的笑话。”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皱眉的样子原来来自于父皇,眉头都有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你不用担心,扬州刺史宋舟是副帅,他青年时代就成名了。北方人有个歌谣,不惧淮娘,但虑宋虎。”父皇说起自己的老臣,脸上露出几个月来的第一个笑容。
    我睁大眼睛问:“谁是淮娘?”
    “你三叔啊。”父皇的笑容里有一种神秘的气息,“神慧,别小看你三叔,他不简单。好在我们有个王览,你知道你三叔怕他吗?”
    我不理解:“为什么怕他?连东宫里专门打扫的粗使宫女都不害怕王览。”
    “对。可你三叔不是一般的人,如果他的心如同粗使宫女,也就不怕了。就是因为他的心太大,所以他害怕的东西就多。你知道你母后当初为什么选览?”
    我从来没有听母后说起过这个,仅仅是览的俊雅、温和、有才……我觉得任何一项都足够给我“做伴儿”了。
    父皇神秘的笑容愈发得浓:“你母后说,那天在一群少年中,她只看见览,他像水一样,能以柔克刚,滴水穿石。神慧,你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貌似凶狠?因为他内心害怕,只有通过外表来伪装自己。你没有猎过狼,你知道面对猎人,当普通的狼用爪子恶狠狠地摩擦地面时,狼群的首领是怎样的吗?”
    殿内一片寂静,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父皇道:“狼的首领会不动声色,神情像极了在笑。”他叹气,“我从来没有猎到过一只头狼,你三叔也没有。只有那个人……”他止住了话语,眼睛中隐隐有泪光闪动。我猜那是二叔,父皇对二叔原来始终有着“瑜亮”情结。
    父皇出发之前,我开始出席早朝,父皇明令在他亲征北伐期间,由皇太女监国,京兆王摄政。按照我朝惯例,监国者必须佩剑,也就是尚方宝剑,执宝剑者亦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我腰间佩着嵌有翡翠的青光剑时看着很是威风,可我却从来没有用过剑。
    王览的身边,明显多了一群奉承的人。王览告诉我,以前他在尚书省议事,都会有人提出各种意见。可现在,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都不敢发表不同看法。有时他故意说错,老大人们也毫无微词。只有他的父亲半询问半严厉地看他一眼,却也始终没有开口。王览说,当时他心里难过极了。
    王览既为宰相,又为王爷,从这时开始,人们称呼他为“相王”。就连他在花园中稍稍弯腰扶一下风吹倒的篱笆,也会马上引起一片惊呼:“相王殿下,让奴才来!”经过秘书省时,他见到少年时的同僚们谈笑风生,自然踱步进去。岂料一看见他,大家就全都不敢笑了。王览只好随便挑几个问话,胆大的回答得恭恭敬敬,胆小的战战兢兢,好像在老师面前背书一样。王览这个人最见不得别人受罪,也就离开了。
    我受这些都好些年了,其实也没什么。东宫以前关了一只鸟,现在是两只。说到这里,王览幸福地一笑:“好在,鉴容还和以前一样。”我有很久没有收到华鉴容的信了,想到他和我承欢母后驾前的日子,美梦犹如镜中花,惊觉间已隔重山无数。
    王览是个古怪的人,你对他谄媚,他睁着清灵的凤眼静静地看着你;你对他漠视,他也不会减少一分载着诚意的微笑。父皇和母后说他像水,“水不脏人”的确是一条真理。
    父皇出征前桃花开了。宫中种植花木按四季选材,也是希望一年四季宫廷里都花开不败。东宫好比香雪海,永不枯败的花朵燃烧着少年的心。
    我早上起来发现书桌上放着琉璃灯——那是华鉴容送的。结婚的时候,我把它放进箱子里去了。我抓着王览的袖子:“这是谁拿出来的?”
    王览不慌不忙道:“是我,慧慧。灯总是要用的。何况这盏灯那么漂亮,老不见光很可惜。”
    我的娇气改不了,任性地说:“谁要你多管闲事?”
    王览把手里的毛笔搁下:“慧慧的事情是闲事吗?哎呀呀,天下竟然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小媳妇。”他虽然在开玩笑,但我第一次听他叫我媳妇,心情就像吃了刚出锅的芝麻汤圆,甜甜的又烫得慌。
    父亲离开的时候一身戎装,我们一起送他到郊外,他只是握了我的手和我道别:“慧儿再见。”我不该哭鼻子的,可就是觉得眼角酸涩,大约是风太大了。望着父亲乘着御辇离去时,我流泪了。
    人的一生,不知道要说多少遍“珍重”、“再见”。几番重复,但每一次含义都不同。九岁的我,还不知道,这次分离就意味着我们父女的永别。
    命运有着最残酷的顽皮,无论老少高低,都身不由己受到它的捉弄。
    回到东宫,韦娘不在,紫兰欲言又止。最后王览催促她:“你若有话但说无妨。”
    她跪下:“两位殿下,韦姑姑昨天开始就不大正常,精神恍恍惚惚的,把奴婢弄糊涂了。今晨殿下们送陛下出征,她一个人在桃花林里哭一阵、笑一阵,真把奴婢吓死了。”
    王览大惊:“她昨夜在哪里?在涵春殿吗?”
    “是。”紫兰点头。
    “你马上去涵春殿,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算了,还是我自己去。”王览说着已经走了几大步,忽又顿住走回来拉住我的手。
    我们在一大群人的前呼后拥下进入了涵春殿。春天似乎无处不在,就连涵春殿冷清的角落里也点缀着疏落的桃花。
    见了我们,林太妃跟前的宫人马上跪过来请安:“皇太女殿下安好,相王殿下安好。今天咱们吴王殿下和老太妃说了一上午的话,太妃过了午后就睡下了,要不要奴婢去回禀?”
    紫兰不耐烦地说:“你怎么那么不机灵?两位殿下来,哪次惊动过太妃了?韦娘在哪儿?”
    那宫人赔笑道:“姐姐说得是,她在西边吴王的书房呢。殿下们请随我来。”
    王览出乎意料地撇下我,径直往西边走去,我急匆匆地跟在后面。西厢的门口堆积着残留的桃花瓣,湿漉漉的。天已经放晴了,这里的屋檐居然还滴着水。
    吱呀一声,王览用力推开门。房中韦娘不慌不忙地叫道:“相王殿下。”
    我在王览的背后踮脚看,我二叔吴王正坐在阴影处的椅子上闭目养神。面前的白瓷梅瓶里,一枝弯曲的桃花红艳艳的俏。
    我跟着王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王览把准备走过去推二叔的我往自己怀中一拉,他的手掌把我的眼睛捂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不漏。
    黑暗中,我听见女人们的一片凄厉尖叫。
    我二叔吴王死了!
    等我静下心神,他的脸已经蒙上了白色的丝绢。
    春风把沾了水的花瓣碎屑带到王览的衣裳和手腕上,好像他玉色的手和衣服都渗出了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道,我也想知道原因。
    韦娘把一道明黄色的帛书呈给王览:“相王,这是皇上的手书,奴婢昨天就得到了。皇上说,皇嗣年幼,吴王有大才,但为国家计,让奴婢劝吴王饮鸩酒自裁,以绝后患。”
    王览把眼睛瞪得很大,呆呆地看着韦娘。他那痛苦的表情,好像把五脏六腑都揉碎也还是不能填补他的怅然。
    他低头望着韦娘,问道:“吴王殿下留下了什么话没有?”
    风把韦娘的发丝吹得颤巍巍的,她的脸庞和木偶一样呆滞,小声道:“吴王并无怨言。圣上准许他在母亲身边伺候了半年,又让奴婢给他送终,到底是恩典。”
    正在此时,从涵春殿里又传出一阵喧哗。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妃吞金自尽了。”
    他手里还捧着一张纸,我拿过来看,工整秀丽的小楷,上书道:“妾身年老,孩儿单独上路,妾唯恐其寂寞,因此了却残生。伏愿万岁旗开得胜,愿皇太女福泽无边,愿天佑我朝。妾母子死而无憾矣。”
    王览脸色惨白,他一言不发,勉强用手扶着身边的太师椅坐了下来,吩咐紫兰:“去把萧哲叫来,准备国丧。”
    狠不下心,哪里有皇位,哪里有权力?我没有哭泣,从这天下午起,我开始觉得自己的心田里确实有着残酷的种子。
    虽为国丧,但战争期间一切从简。先帝宠爱林妃,早已在自己陵墓的边上为林妃专门预造了墓室,吴王母子葬在一处。
    前线的奏报是不利的,北方的气候使南方将士水土不服,降雨又使得道路泥泞,行军举步维艰。王览主持朝政回来,每每坐在东宫的窗前望着屋檐滴下的水珠沉默。从侧面看,他明净而忧郁,特别孤独。我就这样看着,从不去打扰。
    “如果今年青州和兖州的粮食不能丰收,我军就会有困难,因此战事拖得时间太长没好处。”王览对我说。
    到了五月,虽然骁勇的宋舟攻下了北方八城,但部队却还是没有推进到北方的腹地。北朝的皇帝也扬言御驾亲征,但是由于暴雨山洪,双方的主力根本没有交手的机会。
    韦娘在一夜之间显得苍老了许多,她眼睛下面细碎的皱纹在阳光下怵目惊心,两鬓也出现了丝丝白发。
    “我只有神慧了,一生守着你,直到我老死。”她说道。
    一瞬间,我忽然知道了,什么才是沧桑。
    女皇神慧 正文 第五章 风雨人生
    章节字数:7794 更新时间:07-05-10 19:56
    在父皇离开以后,我们开始接触太平书阁的奏报。红蓝色的丝带束着的奏折都一直放在金色的秘匣里,红色的是国家军事、外务的急报;蓝色的记载着官员们的动向。但我和王览都知道,太平书阁永远只忠于皇帝。因此,我们得到的每一个消息,父皇肯定都知道。但是,给父皇的消息,我们却没有权利过问。
    父皇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送给了我,他叫杨卫辰。王览常常在父皇身边学习处理政务,对他已经很熟悉。他聪明,话也不多。王览不拘礼仪地拍拍他的头道:“卫辰,你给皇太女做内侍最合适不过。”
    我道:“览,你向父皇讨来他的吗?”
    他摇头:“没有。但他确实合适,若你将来执政,身边不能缺少这样的宦官。我曾经和皇上说起过,想必皇上也留心了。”
    在五月底的一个雨夜,我和王览入睡之前,他按照这几个月的惯例打开了匣子。屋里昏暗,烛火摇曳,使得墙上好像有鬼怪的浮影。他短促地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