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我注意到今天的密折上竟然系着黑色的丝带,怪不得王览感到惊讶。
王览看着看着,脸色变得如死灰般苍白。他把奏折放在手里权衡许久,用一种很陌生的眼光望向我。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把他的风度都挤没了,似乎有人把整个世界都放在他这不到二十的少年肩上。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他沉默着,有千百种不同的情绪浮光掠影般闪过他的眉间。
我吓坏了,问道:“你怎么了?快说话!”
他撩起了袍角,面对我跪下来,惊得我几乎从坐着的床沿上弹跳起来。
“览,怎么回事?”我颇为不悦,但也预感到自己害怕他将要说出的话。和方才的心情相反,我现在倒希望他保持沉默。
“这密折是太平书阁的首领写的,今天下午皇上驾崩,宋老将军决定先隐瞒噩耗,连夜回程。太平书阁的人已按照先帝旨意,把全体官员控制了起来。”他好像呼吸都不正常了,“皇上节哀。”他对我叩了一个头。
天崩地裂,莫过于此!
我的父皇驾崩了?他出发前的种种行为,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了继续生存的决心呢?我还年幼,就已经无父无母,就要坐天底下最难坐的位置,连我最亲近的丈夫也得跪在我的面前磕头!
我六神无主,就这么坐在床边,我的脚还够不到地面。王览抱住了我:“慧慧?”
我泫然泪下,喃喃道:“我不想当皇上,我只想当神慧。”
他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严肃地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蛋,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行,你没有选择,国家容不得你推却。从当上皇太女那时开始,就意味着终有此刻。”
看见我没出息地哭哭啼啼,他问:“你是害怕?是吗?”
我是真的怕,我怕自己成了疏远的对象,最亲近的人也不向我敞开心扉,我怕我陷入了大人们的黑暗斗争,再也找不回我的快乐。
王览握住我冰凉的手,把它捂在自己的胸口。“你不能怕,不该怕。”他道,“不管是斗争、孤寂、上天入地,还是死亡,我都陪着你。你怕什么?”
我不该怕吗?
可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在王览的怀里哭得很伤心。
一直等到宋舟回朝,王览一切照旧,在淮王面前也谈笑自如。由于宋舟、王览家族和太平书阁的努力,我顺利地君临天下。当我坐上雕有九条游龙的宝座时,我感觉到霞光就在我的脚下,我的父母在冥冥之中看着我。
王览站在御座旁边,他时不时鼓励地看看我。有了他,我才有了勇气。为父皇举行葬礼的时候,我远远见到了一个人——华鉴容。我看向他的时候,他没有一次望着我的方向。参加完葬礼他就回去了,连申请觐见都没有。可悲的是,他上次离开时是秋天,穿着白麻孝服;回来时是初夏,还是穿着丧服;再次离开,仍是一片凄凉。
“华鉴容走了。”有一天韦娘帮我洗发的时候,我说。虽然只是想轻松地提起,但却沉重得如有千斤。
韦娘给我洗发时显得很认真,每一丝发都要用象牙篦子理过,洗干净后沾上茉莉香水打均匀。直到长发顺滑黑亮,她才满意。虽然她才是最可怜的,但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把自己悲哀的影子带一点到我的身边。
她好像记起什么:“陛下,先皇后说华公子什么,您知道吗?”
我摇头。
“先皇后说,鉴容是璞玉,不琢不成器,磨砺磨砺对他会有所帮助的。”
“吴王就是从小太顺了,所以后来才会犯了功高盖主的忌讳。”韦娘苦笑道,“陛下知道先帝为什么会软禁吴王吗?其实只是因为一个桃子。先帝到我们府中,吴王对我说,‘韦娘去把新桃子拿来。’我去了,那些桃子是吴王在道观里的奶兄在终南山种了送给他的。但是先帝爷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我是个女人看得出来。后来才知道,吴王的桃子比皇宫那年进贡的桃子都要大、都要甜。”
她说完了,又笑了笑。
我没有说话,鉴容远离皇宫,吃点苦对他也许真有好处。
外面是苍翠满目,夏天已经来了。我坐在宫中的亭子里等风吹干我的头发。
王览浅笑着打量我:“这半年头发倒黑了不少。”
我不顾头发还湿着,便坐上他的膝盖,搂住他的脖子道:“虽然父母都到天上去了,但神慧有王览。所以,还是有开心的时候。”
“我也是。我在这个宫苑里,只有和我的小宝贝相依为命。你一定要努力地做个好皇帝。”他轻柔地说着,抬手捏捏我的耳朵,把我抱紧,慢慢地摇着。
我登基以后不久,王览就秘密召见了宋舟。对淮王,王览比以前更加尊敬了,朝廷特许他五日一朝,上书不名。在淮王的面前,王览常常故意露出年轻人迟疑不决的样子。三叔淮王不动声色,与王览保持着客套的距离。
这年冬天,江浙一带发生了粮荒,使得王览夜不能寐。我因为要学习政务,也跟着晚睡,因此常听见王览叹息的声音。
“览?你别那么担心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道。
他拍拍我的头:“也许吧。四川粮食早日运到,便可安定人心。不过毕竟如今有许多灾民处于水深火热,推己及人,便不可不叹。”
他把我的功课翻看一遍,用朱笔将写得好的字圈出来,道:“慧慧,凡事都有其‘道’。商人有商道,官人有官道。帝王的道是什么呢?胸怀广博、爱民如子。我只能教你这些而已了。我并不是做帝王的材料,如果时运帮忙,也许可以辅助你一世,做个忠臣。可有一点你切莫学我,我常把小事看得太重,牵肠挂肚的。你是皇帝,可以不必考虑那么多。”
我依偎着他说:“连你也不用考虑?”
他一笑,笑容仿佛是由神点化出的圣洁花蕊:“我也有私心……不过,慧慧你是我的妻子。江山社稷固然重要,但对我来说,最关键的是你能够生存下去。”
四川粮食运达之前,王览每天改为两餐,都是粗茶淡饭,我也跟着装样子。说装,是因为回到了东宫,王览就会监督我吃完丰盛的菜肴。
“你也来吃!”我拉他。
他摇头:“我是大人,也不长身体,就不能这样了。慧慧吃点没关系,神佛会原谅的。”
我问他:“今天你同你父亲争执什么?”
他道:“父亲要我派叔叔去赈济灾民,我不答应。”
“为什么?”
他皱眉道:“公私分明。首先,父亲无权过问人事任免;其二,赈灾任务十分重要。我才当政不久,就选派近亲,若他办得好,就要秉公奖赏他,对我树立威信不利;若他办砸了,更会毁谤四起。朝中……有人还怕我不栽跟头呢,所以不能用叔叔。”
我点点头。他把手里的几个折子给我通讲了一遍,然后握住我的手,把玉玺按了上去。
我发现他的腰间别着一方鸡血石的印章,便拿来把玩,对光一瞧,浅灰玉色上一抹鸡冠红。
“这是吴王开春的时候送我的。”他凝重地说。
自从父皇驾崩,吴王与他之间的兄弟恩怨自然了结了,谁也不敢去谈论其中的是非对错。
上面只篆刻着一个字——忍。
“是忍我吗?”我试探地笑。
“当然不是,是忍岁月。皇帝快点长大吧。”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三年岁月,一瞬而过。
大年初二的这天清晨,同往常一样,王览早已去上书房处理奏折了。天没有亮我就起床,宫女们围上来伺候我梳妆。灿烂的云霞在天边预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的个子长得很快,已经与阿松一样高了。她们在我面上淡淡地抹些上等的蔷薇粉,唇上点了些玫瑰花膏。
紫兰问我:“陛下,今天还梳盘云髻吗?”我嫣然一笑,把涂着粉色蔻丹的指甲在空中一划,她就知道了我的意思。不一会儿功夫,就梳好了一个灵蛇髻。
十二岁——说女孩已经不是,说姑娘还小点。可看着自己鲜花般怒放的面容,一种幸福的感觉直涌心头。
吃了碗八宝粥——我还是改不了爱吃甜食的习惯,然后摆驾太极殿,我对于这套程序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登上十六人抬的肩舆,冬日清晨寒冷的风迎面而来。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再冷的冬天也不许皇帝坐暖轿,以保持先祖质朴的遗风。好几百人演戏似的往太极殿出发。如果仔细听,那几百人的步伐整齐划一,丝毫不乱。
我深吸口气,冬天的气息钻进鼻孔有些微微的辛辣,令人神清气爽。看着朝阳,我心情大好。虽然南北双方都还僵持着,但有诸如“神刀齐延”这样的猛将守边,我也不大操心。
童心未泯的我,在肩舆上表情甚是变化多端。太监、宫女和禁卫们只允许平视或俯视,所以没有人能看到最高处的我,这才是最安全之处。不过,肩舆上面的我也冷得直哆嗦。高处不胜寒,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太极殿里,文武百官高呼万岁。王览大概看到我的灵蛇髻,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已经完全摆脱了少年时代的腼腆和柔弱,整个人像是面临千丈绝壁的寒潭,看上去既有担当,亦有气势。
先讲了兴修襄州水利之事,我问工部尚书:“这一年一年的叫富商捐、百姓凑,国家拨银成山,怎么湖北、湖南老是水灾?今年朕就不拨银,也不要叫大家捐了。查一查,去年、前年,都有哪些人经手过这些钱,无论官职大小,叫他们把家当都捐个一半出来。”
我自觉说话口气并不重,但工部尚书已经双腿打颤。我又加上句:“黄尚书,你今年才到任的,我说的并不包括你。你们工部做事也难,派下去的人反倒受地方官的治。”
黄尚书是个兢兢业业的人,当上尚书了,女婿问他借条裤子都要讨还,这是朝官们流行的笑话。我和王览看到过太平书阁中关于他家产的详细奏报,说他清贫到家徒四壁并不为过。可一个人为了标榜清廉,当上二品官还系着麻绳一样难看的腰带,这不是我朝的难堪吗?
说起太平书阁,最大的妙处在于,除了我和王览,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官员们家中的书童、女佣,甚至小妾和兄弟,都可能是太平书阁的成员。
我对王览点头:“摄政王,剩下的你谈谈吧。”
王览侃侃而谈。从王览摄政后,群臣发现他对敢于直谏者青睐有加,所以发言踊跃。王览爱才,全国的有识之士纷纷投奔朝廷。我常说他是伯乐,他苦笑:“纵然有伯乐,世间的千里马总是稀少。即便有,能心甘情愿为朝廷计谋的也是凤毛麟角。”
退朝以后,我和览匆匆用了午膳。他的胃口并不好,大约是我当了皇帝后的第二年开始的,所以他身材虽高,却并不显得强壮。
我放下筷子,只看他吃:“览,你叫我好好吃饭,为什么自己不好好吃?”
他尴尬地说:“我吃不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新年里陛下就使起了性子?”
我笑呵呵地说:“我十二岁时便要亲政,首先就从你开始。你至少要和我吃得一样多,而且我已经下令今后我们吃饭时除了军情急报外都不